杨心问跟陈安道溜得快,压根没给叶珉拽住的余地。他酒不敢喝,饭不敢吃,又渴又饿,还要听着徐苶平那剁肉声,只觉前路黯淡,今日这云凌峰,他怕是下不去了。
叶珉将扇子一开,在面前摇了摇。半晌只见徐苶遥起身给他斟了杯酒,杏眼望了望他,轻道:“愚弟无礼,却也不至于使些下三滥的手段,你不必担心。”
徐苶平心性如何他叶珉怎么知道,可这酒都已经送到面前了,他便是不喝也得喝。于是将那扇子一合,放至一边,接过酒盏,朝着徐苶遥浅笑,视死如归道:“这说的哪儿话,不过是今夜风凉,我怕酒喝多了头疼罢了。”
说完一饮而尽。酒水醇而甘冽,喝下并不觉得辣,反倒品出一丝冷香,似谁人的点滴情愁,罗幕轻寒,尤寄春风。
“好酒。”叶珉笑道,“苶平好手艺。”
“这不是他酿的。”徐苶遥说,“是这次待选的弟子拿来贿赂我们的。”
“哦,却不知道除了苶平,还有哪个世家子弟有这样的手艺?”
“酒是方家一个弟子拿来的,但未必是他酿的。”苶遥垂眼,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我这次找你,你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但就算此事不成,我亦有另一件事相求。”
“愿闻其详。”
徐苶遥站起身来,去了后厨一趟。里头传出了一声惨叫,那剁肉声便也随即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便见徐苶遥面色如常走了出来,坐回了原位。
“几日前,轮到我赴天矩宫掌戒。”徐苶遥说,“我在那里待了半日,便觉出有个弟子有异。”
“有异?”
“有个弟子,说是出身韶康姚家,名唤垣慕。”徐苶遥皱了皱眉,似是在细细思索,“那日恰逢天矩宫授御剑之术。你当知道,御剑之术须先将灵力注入长剑,这也能变向看出这些弟子的灵力高低。”
叶珉摸了摸下巴,笑道:“说来惭愧,我还真不知道。”
徐苶遥一顿,才发现自己言语有失。叶珉见她脸上仓惶,微笑道:“欸,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呢?”
“我——”
“不必道歉,你若道歉,我反倒觉得无地自容。”叶珉又喝了杯酒,被玉衬得雪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绯红,那带着绮色的桃花眼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徐苶遥,徐苶遥不动声色,却觉得这样的男人约莫便是不能多看的。
看多了,晃了眼,那点道心,根本不够招架的。
“那弟子姚垣慕,他在注气入剑时——将剑震断了。”
叶珉神色一滞:“那剑……”
“剑是天矩宫统一提供的五十年桃木剑,虽不算什么上品,却也从未被这些刚刚引气入体,开了灵脉的待选弟子用灵力震断过。”
虽他们师门几人都是走后门上的山,但当年还是走过这个待选形式的。叶珉回想着那把剑,半晌说道:“确是非同寻常。不过我修真子弟中能有这等天赋异禀之人,当是幸事,你又为何这般如临大敌?”
徐苶遥闻言,举了举酒杯。水面荡漾着今夜月色,水纹荡漾,那月便也层层叠叠,那冷色光是看着,便叫人遍体生寒。
“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事。姚垣慕出身韶康姚家——那可是一顶一的大世家,虽这几辈未出什么大人物,但瘦子的骆驼比马大,氏族大家之中还是有姚家一位的。再加上姚垣慕本人灵力非比寻常,这次大考势必能得魁首。”徐苶遥斟酌道,“但我观他半日,却发现此子不仅形容畏缩,胆小怕事,而且还在受其他几个待选弟子的欺负。”
“你觉得此事蹊跷?”叶珉点点头,“确实蹊跷。”
“我后来又问了那些弟子,欺负他的那两个小弟子姓方,乃是韶康的一个小氏族,祖上未曾出过一个得道者。”徐苶遥补充道,“他们对其他人具是一副讨好谄媚的作态,打听到我出身徐家,还送了两坛酒贿赂我,却偏偏对能扼住他们家门命运的姚氏子弟欺侮糟践,这并不合常理。而后我又想起,这些年来,我从未听闻姚家出了这么个子弟。”
玉术白台上的浑仪已经生了锈,如今再看,四游环与赤道环已分不开来,周天模糊不清,像是此方天地已然消逝,堕入幽冥。
叶珉不语,只是又拿起了那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二人静默半晌,叶珉忽地朝她歪了歪头,开口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姚家已有两代未曾出过能人。”徐苶遥说,“他们或是病急乱投医也尚未可知。”
“原来如此,你是觉得姚家不甘败落,便自民间找了仙缘非凡之人。可这秘事办得不好,叫当地其他的小氏族知道了,于是那些小氏族也以此拿捏那民间出身的小孩儿。”叶珉不置可否道,“这事得讲求证据,查证起来也麻烦。”
“退一步讲。”叶珉抬眼看她,“若是这事属实,你又待如何?”
“我待如何?”徐苶遥皱眉道,“那自然是要向上检举大长老。大长老是姚家嫡系,此事他必然知晓,世家向来不与凡民通婚,更遑论让民间小儿入宗门?”
叶珉闻言笑了笑,站起了身,在白玉上来回踱步,而后走到徐苶遥面前,微微低头道:“我想你应当知道,我峰的小师妹,亦是凡民出身。”
“我知晓。”
“既然知晓,那你这番话,到底是在说那个姚家的小倒霉蛋,还是在敲打我?”
徐苶遥眼神不避不闪,黑夜寒星般的射入叶珉眼底:“三日之前,一代弟子联名提案,要求整肃待选弟子入门规仪,增设采英关。凡是初入门弟子,都要在这采英关上与人抽签较量,若落败次数过多,便要被吊销腰牌,逐出宗门。”
“我也算是一代弟子,怎得不曾听闻?”
“雾淩峰在这等事上向来被排除在外。”徐苶遥说,“这联名书是一月前开始筹办的,你应当知晓这是针对谁的。”
叶珉失笑,也不知是酒醒,还是越发醉了。
“雾淩峰上的废物也不只她一人,怎得她就这般有排场,让你们这样如临大敌?”
“这本就与她修为高低无关。她一介凡民出身,入山门便是坏了大规矩。如果她是让寻常人带上山便也罢了,却偏偏是拜到了星纪长老门下,多少世家抢破头也未必争得他门下席位,如今让一介凡愚占了位置,你觉得世家如何会轻轻揭过?”
山风不息,玉术白台之上不见雾气弥漫,却也像是让这酒气蒸氲,与那浑仪一同笼在一团未能实现的美梦之中。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1]’”叶珉朗声道,“好个克己修身慎独慎微的世家做派。我这些年混迹民间街头巷尾,富商高官,皇宫贵族,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只是这一圈看下来,若说自矜自傲,不可一世,又哪有人比得了这修真世家?”
徐苶遥见他痴态,却并不退怯,直言道:“千百年的规矩,虽未必合情合理,却也必有其存在的道理。就算你心有不满,也大不必做这个出头鸟,我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想劝你一句,待日后世家那姑娘发难,你切莫出头,顾好自己。”
叶珉笑得邪气,似是亲昵地附到她耳畔道:“你这般待我,我却偏是不识好歹的性子。莫说我不会让你们动我师妹,便是尔等这番作态,已叫我十分作呕。”
“我如何待你是我的事,本就不劳你操心。”
“你女儿家的好名声,可就这样不要了?”
“男子痴恋女子,那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女子痴恋男子,便成了不知廉耻,不顾名声——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我非你不可,又怎管他人如何言说?”徐苶遥猛然起身,凑到叶珉面前,“我知你玩世不恭,心里没有我,无妨,这世间本就有万般不如愿,我偏要勉强,叫你不能如愿。”
叶珉嗤笑一声:“怎么说的这样惨烈?我对姑娘向来来者不拒,你若想,便从了我——不,应当是我从了你,也未尝不可。”
徐苶遥冷冷地看着他,半晌道:“你也不必这样激我,你是怎样的人我清楚。”
“若是清楚,今夜与我说这些又是做什么?”
月朗星稀,那夜幕让弦月染了颜色,却衬得那黑越发纯粹,如同临渊宗东侧那一道天堑深渊,光照不进去,扔个石子进去,也听不见回音。
徐苶遥曾听人说过,雾淩峰的二弟子那双眼最似深渊,万种荣辱扔进去,也听不见响。她与陈安道并不相熟,也不曾细细打量那人的眼睛,只是在他看来,叶珉那双眸色浅淡的桃花眼,便已极似渊落,什么都能映出来,却什么也进不去。
她没再回话。叶珉拎起酒壶,将里头最后几滴酒液昂首喝下。他言行举止一向极重潇洒文雅,这对壶喝酒,约莫还是第一次。
“如此,却是我思虑不周。”徐苶遥轻声道,“我知你会不快,却不知道你原来会这般生气。”
叶珉喝完了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徐苶遥默然许久,而后抬头望天。不一会儿,徐苶平自屋里出来,他已换了衣服,站在徐苶遥身后。
“姐。”他说,“你后悔了?”
徐苶遥摇了摇头。
“天命如此。”她说,“这只是个开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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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张俞《蚕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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