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杨心问说那些话时,约莫想的是不多的。次日两人再会面,她见陈安道神色有异,眼眶下还悬着好大一圈乌黑,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这师兄平日里本就三好两歉,昨夜还受了些风,现下瞧着越发憔悴。两人一照面,杨心问觉着尴尬,想着说些什么揭过此事,可陈安道却一句不接,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看得她自个儿毛骨悚然。

    “师兄……”她强笑道,“你这样瞧着我,可是今日的功课默得不好?”

    陈安道垂眼勾画她交上去的功课,半晌回道:“功课做得很好。”

    “那你怎么还这样看我?”

    “我没看你。”

    杨心问敷衍道:“好好好,你没看。”看不看倒不是什么大事,她自恃长得尚可,不至于见不得人。

    只是今早他二人见了李正德,李正德愕然地看着他俩,对她越发惧怕,似是以为她昨晚揍了陈安道一顿,满脸的敢怒不敢言,匆匆赶去天矩宫抽签了。

    默完了功课,杨心问还不离开。她在轻居观的前殿捧着书转悠着,陈安道问她还有何事,她看了看脚下的氍毹,又摸了摸桌上的青瓷香炉,而后真诚道:“大师兄还没回来,我在这儿陪陪师兄。”

    这轻居观瞧着便是叶珉一手置办的。奢靡里透着点文雅,挂画表字一个不少,紫檀边框的娟素屏风,上绣白鹤弱水,香炉里燃得都是沉木香。不似李正德那三显观,奢靡得招摇,溢着暴发户简单纯粹的快乐。

    可惜杨心问的屋子是自个儿置办的,男女有别,叶珉虽颇有给她装点房屋的欲望,却到底让陈安道按住了。杨心问生得是个小人精,知晓不能乍一见面狮子大开口的道理,于是弄得极简极朴,甚至虚情假意地说了句“何须床榻,我已睡惯了地板”。

    叶珉甚为触动,自掏腰包给她买了张楠木大床。陈安道对她了解深刻不少,在后头淡淡追了句“戏过了”。

    杨心问只恨自己在陈安道面前的戏做得太差,让人摸清了底儿。比如现下,陈安道虽精神不振,却也不会叫她的甜言蜜语哄骗的,直言道:“你若相中此处地衣香炉,与师父说便是。他怕你怕得厉害,你开口,他自然会办。”

    “当真?”杨心问喜道,“那诸如这上等屏风,这青花香炉,这金丝楠木的桌案也……”

    陈安道淡淡瞧她一眼。

    “何需床榻?”

    “何需床榻……但若能有,总也不会有人拒绝”杨心问捧着书,坐到了陈安道身边,“师兄,不如我们打个商量,我俩换个屋,您上我那云韵观修身养性,我搬来这,跟大师兄一起受这骄奢淫逸之扰,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男女有别,你跟大师兄住一间屋子,成何体统。”

    杨心问小手一挥,飒然道:“我又何惧他人流言蜚语!”

    “倒不是流言蜚语的事。”陈安道转头看她,“只是大师兄红颜知己不少,你自己灵脉不通,不能自保,让那些红颜一剑捅了也未可知。”

    ……她倒还这没想到这茬儿。想来这金银钱财果然迷人眼,晃得她险些忘了。她斟酌一会儿,又要开口,想跟陈安道说些什么,却见陈安道合了书,给杨心问写了几个注释,忽然开口到:“说来,师兄竟还没回来?”

    芙蓉帐暖,耳鬓厮磨,若是回得早了,那可是跌份儿的事。杨心问一边想着,一边望着那几个注释,手里在空中学着笔画,把方才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许是喝多了吧。”她心不在焉道,“苶遥师姐跟苶平会照顾他的。”

    陈安道闻言便也不问了。小半个时辰后,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他俩同时探头看去,却不是叶珉,而是一个青衣弟子,正在门口行礼。

    两人迎了上去。那弟子杨心问拱手道:“小师姑,大长老有请。”

    “大长老?”杨心问想了想,“这会儿大长老不该在天矩宫主持抽签吗?”

    “今日抽签由大梁长老暂代,天矩宫现下堵了人,大长老让弟子速请小师姑。”

    眼前的石阶路长,林里的松鼠从上头一窜而过。今日天闷,杨心问吸了吸鼻子,觉出了雨腥味儿,再看远处,乌云就快翻过远山,朝着此处铺天盖地而来。

    说来也是,山下早已入夏,只是山上春迟,今日这夏雨过后,也当正式入了夏吧。

    “好。”杨心问敛了敛眼,“走吧。”

    “且慢——”陈安道伸手拦道,“我一同前去。”

    那弟子迟疑道:“大长老……没有说要请小师叔。”

    “天矩宫已堵了人。再添我一个应该也算不得多。”陈安道说,“带路吧。”

    他这话说得没有余地,那弟子只是个传话的,自然不再多言。

    两人并肩落后那弟子一步。杨心问垂眼,瞧着眼前这石阶比平日还要更长,或许是因为大雨将至,石阶上附着水汽,踩上去有些打滑。

    “师兄。”杨心问开口道,“地滑,小心点脚下。”

    陈安道神色凝重,并未在意她说的话。只俯身到她耳边轻道:“一会儿无论如何,你切莫胡言乱语。师父现在宗门,只要你不行差踏错,没人敢胡来。”

    杨心问轻笑一声:“说不定师父才是最盼着我走的哪个呢。”

    “师父心智未熟,言行多有幼稚天真之处,却也真心实意将你看作他弟子。”陈安道顿了顿,补充道,“我和大师兄亦真心当你是同门师妹。”

    山雨欲来,杨心问抬眼看着这山下松涛如浪,那芜青恰似山门弟子的青衣,惊涛骇浪地似要吞没一只沉浮不定地小舟。

    她却并不觉得惊慌失措。

    “师兄,我有一件事尚未与你说。”

    陈安道皱眉:“别说得跟交代后事样的。有什么事之后再说,现下你安静些,我不会叫他们欺负了你。”

    杨心问还算乖巧地闭了嘴,默默地跟在了陈安道身后。像是第一次来时那样,听着他腰间脆响的铃铛声,在静默中指引着来时的方向。

    那小弟子不算说谎,天矩宫前果然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抽签被临时改到了雨凌峰进行,那些长老跟待选弟子都不在此处,只一群一、二代弟子正在那里静坐。

    他们一身青衣,手执长牌,上刻“正我宗规,惩治宵小”。听到有人来,便齐刷刷地朝她看来,眼里蕴着怒火,闪着愤恨。

    杨心问抬眼将他们一个个地看了过去,而后温驯地垂下了眼,一言不发地站在一侧。

    大长老站在那些人面前,转头见他们来了,便慢步走了上来,开口道:“安道,还有这……”

    “弟子杨心问。”

    “哦,是了是了,心问。”大长老摸了摸他那胡子,说,“你可知我寻你来,所为何事?”

    那些弟子中,仅有一个圆脸宽额的人站着。他两眼大如牛灯,并且微微外凸,鼻梁圆钝,一张嘴格外地宽,杨心问觉得他长得格外像只愤怒的蛙。

    蛙兄听到了动静,不待他们回答,便朗声道:“杨氏女子破例上山,不经弟子大选,亦不过采英关,便擅拜星纪长老门下。目无法度,宗门不容,今一代弟子四十三人,携二代弟子一百二十人在此静坐,不正宗规,不惩宵小,则在此长坐不起!”

    “胡闹!”大长老猛地一吼,把杨心问吓了一跳,只见他回身怒喝道,“恫疑虚喝,目无尊长!雾凌峰众人并非情理不通之辈,有什么事禀明商榷不可,非得在这里聚众闹事!”

    杨心问不曾想这大长老原来戏也这般好。这话早早不说,这会儿吼得凶,想来是说给她们听,省得事后平白得罪了李正德。

    “大长老,弟子们早先便已与星纪长老言明此事。可长老对此事等闲观之,弟子人微言轻,亦无唐突犯上之念,自然不敢再劝。”蛙兄声若洪钟,怆然道,“只是弟子们也不忍见临渊百年宗规叫人视如草芥,弃如敝屐,便将此事奔走相告,写下联名书,在此静坐相劝!”

    山雨欲来,一会儿怕是要下雨。杨心问自己倒是不怕,只是担心她这病秧子师兄给淋感冒了,便低着头四下打量着,瞧见不远处的水塘里荷叶葱翠宽厚,估计能用。

    “原来如此。虽尔等行事草率,但所求却并非无理取闹。”大长老那眼珠一转,轻道,“不凑巧,今日正德在雨凌峰抽签,怕是一时抽不出身。心问,你亦快近及笄之年,轻重缓急你应当心里有数,眼下群情激愤,你入山门也却是不合规矩。”

    杨心问依陈安道所言,只是站在后头一言不发。前面的陈安道面色瞧不出喜怒,闻言只淡淡道:“不知诸位的意思是?”

    蛙兄见陈安道态度温和,便越发势在必得道:“自然是交了腰牌,逐下山去。”

    “只是这样?”陈安道闻言点点头,“倒算合理。”

    蛙兄立马喜笑颜开,反倒是大长老脸上不见晴,眼见蛙兄便要来取她腰牌,陈安道忽然伸手一拦,将手中的东西递到了蛙兄手上。

    蛙兄一愣,将那东西拿起来一看。

    金边玉牌,上头刻着个“安”字。

    “你——”

    “诸位的要求合情合理。我雾凌峰三人,连带师父,当年具非按制上的山,现下叫诸位点出,在下深感无地自容。”陈安道垂眼望着蛙兄自青变白的脸色,淡淡道,“既然要卸腰牌,那不若卸干净些,合计四枚,少一枚都是公正有失。”

    天幕一道光亮,随即便听一声闷雷惊诧。

    杨心问将腰牌卸了下来,也交到了那蛙兄手上。而后走到了荷塘边,折了个叶片最大的,走回来撑在了陈安道头上。

    “师兄。”她迎上陈安道的视线,歪了歪头道,“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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