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徐苶遥若无其事,叶珉面色如常,当事的二人瞧着最是事不关己,只留其余的人如坐针毡。
杨心问算是瞧出来了,叶珉请客是假,拿他们挡桃花才是真。可按着这一个月她对叶珉的了解,无论姑娘美丑,他具是多情温柔,来者不拒,望着谁都是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而徐苶遥生得好看,在宗门里亦有不少追求者,看上叶珉已算猪油糊了眼,叶珉这会儿反倒推三阻四,不至于叫人没了面子,却的确是妾有意郎无情的场面。
晚风拂面,菜香四溢。天大的事不比吃饭重要,更何况这桌饭菜的确色香味俱全,杨心问跟着客气了一会儿,便开始默默动筷,一桌的东西少说一半是她吃的。
待酒足饭饱,她撂了筷子,好容易憋回了个饱嗝,才察觉到邻座陈安道无不复杂的眼神。
杨心问眨眨眼,舔了舔自己嘴唇上的油渍,小声道:“师兄看我做什么,可是吃不下了?”
陈安道沉默半晌,开口道:“斋堂饭食不算丰盛,但量是管够的。你平日若是吃得不够,与后厨师傅说一句,多添碗饭还是使得的。”
杨心问自觉能吃是福,忙不迭地应了。
“可怜大师兄这顿吃得憋屈。”她一边应着,一边惋惜地望着叶珉的碗,“苶平师兄这样的好厨艺,苶遥师姐又这样的好模样,若我是大师兄,肯定是要和苶遥师姐好的。”
这假设来得荒唐,陈安道斜眼看来,杨心问连忙找补:“只是不知道大师兄吃错了什么药,平日里来者不拒,偏生对苶遥师姐没那个意思,惹得现在吃饭都不得安生。”
陈安道也放下了筷子,拿起一旁的杯盏浅浅地抿了一口。
“大师兄虽多情潇洒,却也不平白撩拨痴情女子。苶遥师姐性情刚烈,用情专一,不是与人玩闹的洒脱性子,大师兄自然不会招惹。”他说着,又提醒杨心问,“师兄不直言拒绝,搭上了你我来婉言相劝,不至于下了姑娘家的面子。此事你我只当不知,切不可到处乱说。”
“这是自然。”
二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当事二人也一脸云淡风轻,便只剩徐苶平一人怒火中烧,才吃一半便撂筷下桌,到后厨不知剁着什么,叫外头的叶珉不禁摸了摸自己的项上人头。
饭吃完了,这道自然也不必论,杨心问和陈安道找准时间便离开了。
他俩沿着云凌峰山路往下。夜色如泼墨,林间的繁茂枝叶也将月光掩住,前路似被包裹在了一团混沌之中。陈安道走在前面,半晌回过头来,朝着杨心问伸了伸手。
杨心问没瞧明白,问道:“怎么,师兄你怕黑?”
“……山道狭窄,你尚不熟悉这一带的地形,我怕你掉下去。”
杨心问怀疑道:“我若是掉下去,师兄你抓得住我?”
陈安道静默半晌,冷冷道:“我虽算不上身强体壮,却也不至于连个小姑娘也拉不住。”
“可我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不就把我摔地上了吗?”
“那是因为你挣动剧烈,还拿头撞我!”陈安道气不打一处来,伸手一把抓住了杨心问的手。而另一只手抽出一张符纸,两指夹住,在空中划出了个圆阵,那符纸便凭空烧了起来,火光摇曳,火舌却不舔舐纸张。
林间亮起一道光亮。杨心问看着陈安道在火光中的侧颜,觉得他似是已经有些生气了,可却是闹孩子脾气的生气,告诉她还能再得寸进尺。
“口说无凭。”杨心问忽然站定,挑衅地凑上来,“师兄不如现下试试可能把我扛起来?”
陈安道朝她扬了扬手里的符纸。
“我替师兄拿不就好了。”
“山间路险,不要胡闹。”
杨心问仿佛抓到人弱点一般扬眉吐气。她自恃力气大,陈安道抱不动她,但她肯定能拎起陈安道,于是抓紧了陈安道的手,想着要是对方掉下去了,她一定抓得住,而后要居高临下地问他“服不服气”,非得陈安道真心实意地说“服气”了,才把他给拉上来。
她正浮想联翩,陈安道却突然开口,将她逐渐飘远地思绪拉了回来。
“回去之后,今日的功课你要记着补上。”他说,“我还有些事要去找师父,今日的默写留到明日。”
“找师父?”杨心问狐疑道,“不会还是为了那小伤口吧。”
“不止这个。师父这次的任务本就有些古怪,我心里头总有些放不下。”
“怎么古怪?”杨心问说,“不都是圣女转达天座莲下的神谕吗,神谕难道还能有错?”
“按说,师父此次除的邪祟并非怨气极深的厉鬼,便是寻常修士也当有能力镇压。”陈安道停了停,偏头提醒她前面有段石子路,“可那邪祟却有人智。”
“有人智又当如何?”
“天座莲向来会选最适合的人做最合适的事。”陈安道说,“若是极凶恶鬼,师父或是最佳人选,可若是此等有心计盘算的邪祟,师父便是下下之选。”
闻言,杨心问深以为然。她早就心生疑窦,眼下恰巧是好时机,她便脱口而出道:“师兄,我有一事不明。”
陈安道点点头:“但说无妨。”
“师父他瞧着也当有四十有余。”杨心问斟酌着词句说道,“可为何我时常觉得他……童心未泯?”
林间风动树摇,那符纸上火光摇曳。不知是不是拿累了,陈安道又夹着那黄纸划了几道,那烧着的纸便自发悬浮在了空中,像只通人性的鸟雀般伴在他们身侧。
“我亦有疑惑。”陈安道沉声道,“只是长辈有命,此事不允我深究。”
“长辈?”
“家父。”
“你爹认识师父?”
火光扑朔,杨心问瞧着那黄纸跟个烧着的扑棱蛾子样的晃眼,照得陈安道的面容在她面前也晦暗不定。
“世家子弟大多出身临渊宗。”陈安道说,“且家父现任临渊宗实沈长老,掌戒,只是近年身体抱恙,方闲居在家,不来宗派露面。”
杨心问眨眨眼睛,无不艳羡道:“那岂不是日后有什么考核测试,师兄都不用发愁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陈安道面色冷道,“家父向来奉令唯谨,我亦不是此等五马六猴之辈。《当行》你已能通篇背诵,‘克己奉公,方领矩步’,我望你能将所学内化于心,莫再说这种轻妄之语。”
这便是真生气了,杨心问觑着陈安道面色,从善如流道:“是我不好,方才胡说八道,师兄你别往心里去。”
她拿捏得当,陈安道的气只能生到一半,便又默默地散了去。最后只是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沉默地继续拉着她前进。
“师兄莫气,方才说那邪祟——”杨心问有意缓和,话锋一转道,“其实也说得过去。”
陈安道吃不准她是不是在信口胡说,没有回话,只偏了偏头,示意她说下去。
“师父此去时日不算长,且上山前我便听说南面的平罡城里闹了邪祟。师父去除的祟,可就是平罡城里的玩意儿?”
陈安道点了点头。
“那便是了。”杨心问说,“平罡城我虽没去过,但那城的城主对修士的厌恶也算是远近闻名,若非师父这样的高手,寻常修士去了,让城里的百姓杀了也未可知。”
光影一动,身前的人猛地驻足。
杨心问感到握着自己的手用上了力,而发力的人却似是浑然未觉,一双鹿眼瞪得极大,瞧着像是看到了什么豺狼虎豹一般,讶然望着她。
这四目相对之间,杨心问只感到莫名其妙。
“师兄,你怎么了?”
“你方才说……那平罡城的百姓有杀修士的念头?”
“对。镇上的脚夫大爷说过,那城里的百姓最是不待见修士,就算并非修士,一旦出了平白通了灵脉的幼童,也会被他们赶出城去。”
“这又是为何?”陈安道问道,“修士与百姓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何会有这等深仇大恨?”
“井水不犯河水?”杨心问闻言不解,“师兄糊涂,莫说别的,便是今日你我所用的饭食,难道不是出自民间?”
“那饭食……”
“山上虽有密林,但除却妖兽,我未曾见过有专人去狩猎。宗门内亦无稻田麦田,果蔬菜园,若非民间供给,我们今日所用,又是从何而来的?”杨心问说,“便是民间小儿也知道,朝廷赋税本就有一份是拨给修真众门的。修士不事生产,又少有得道者能超脱凡俗者,衣食住行哪一项能离得了民间凡人?”
这本是显而易见,理所当然之事。可陈安道眼中恍惚却是万分真切,杨心问触及他眼底动摇,方才知晓,原来对这些世家修士来说,民间凡尘果然如浮尘飞絮,若不提,便是穷尽此生也未必能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仙家道长不问世俗凡尘,平常妖邪出没,也从来不管不顾,只有动荡天命的大邪祟问世,天座莲才会降下神谕,叫修士下界除祟。”杨心问说,“平白吞人钱财,却并不保人平安,虽寻常百姓不似平罡城那般对修士恨得咬牙切齿,可心有不满才实属平常。”
“见了你们的面,我等凡愚‘仙君长仙君短’地叫,不过害怕修士手中长剑,袖中符纸罢了。”
望着陈安道眼中如将倾大厦的动荡,杨心问平白生出一阵快意。她眼前闪过那长街上乞儿遍地,自己和阿娘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模样。
那声讥笑无师自通,她只觉自己面目狰狞,却不知是笑陈安道掩耳盗铃,还是笑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便将那些苦难尽数抛于脑后的没心没肺。
“贱民凡愚虽入不了你眼,但终归还是人。”她说着,看那火光摇曳,照得陈安道的眼底似有流金翻涌,细碎的金光被漩涡搅碎,散成一片混沌的光影。
“不然你以为呢,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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