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不知时日,或是杨心问确实一头扎进了求学练武里,方不觉日子过得格外快。

    一眨眼一个多月过去,那本厚得能当桌腿的《当行》她已经能通篇背诵,叶珉大为惊叹,就连陈安道也真心实意地夸了句“还算用功”。

    杨心问每日起早洗衣挑水,两桶水在她担上不晃不撒,稳稳当当跑过小半个山头全当锤炼体魄,待收拾停当,用过早饭,就拿着画了图的《微合剑》瞎比划一阵子。日头毒了便进屋看书写字,申时再到陈安道那里听学习字,回来再加以背诵,晚间温习一日所学。

    叶珉用他那把扇子点点杨心问,扭头对陈安道说:“此子将来必成大事。”

    屋里的炉子里飘着香,熏的书卷似都有了些奢靡的香气。陈安道站在桌案旁,垂眼看杨心问默书,闻言轻道:“若能长此以往,当是能有大修为的。”

    “那可就不一定了。”叶珉在掌中敲了敲他那扇子,“天下大事,有志者成,可唯独修仙靠的是个缘分,缘分不到,强求不来。”

    杨心问笔下一顿,而后又似没听到样的接着写。

    陈安道皱了皱眉,半晌回身道:“师兄怎的还在屋里?”

    “师弟师妹都在这儿读书写字,我虽然害了看书头疼的病,也该在这儿一同陪侍。”

    “今日弟子大选抽签,师父或赶不回来。”陈安道深吸一口气道,“按规矩,当由峰主的大弟子代为抽签。”

    叶珉“嘶”了一声,倒退两步,将扇子“啪”的打开,掩在面前,“你若想与师妹独处大可直说,何必胡诌些莫须有的规矩来诓我!”

    陈安道莫名其妙:“我何时——”

    “不必多言!你要教小师妹便教,那什么抽签我可是断然不会去的!”

    说完叶珉便提着衣摆,一阵风样的跑了。

    陈安道让他掀起的冷风呛了下,掩口咳了两声,双眼还望着人消失的地方,半是意料之外半是情理之中。他又看向还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杨心问,轻声嘱咐她两句在这里自己看书,他先离开一会儿。

    杨心问默完了眼下这一页,对着未干的纸面吹了吹:“师兄要去逮大师兄吗?”

    “我哪里逮得到他。”陈安道摇了摇头,“虽不合规矩,但这抽签怕还是得我去。”

    “不过抽个签,叶师兄怎么这样不愿意?”

    山鸟啼叫,惊而振翅,似是比旁人更先察觉到了那声悠远的钟鸣。

    陈安道刚要开口,却猛地转身,衣角划出一道圆弧,快步冲着屋门走去。

    只听那声自远处而来的钟磬之音,如磐岩坠地,自地脉深处传来,连桌上的茶水亦荡出一圈圈的纹路。山里群鸟惊颤,葱郁林间隐约能见青袍如山泉倾泻而下,间或闪过法宝灵器的光。

    钟声总共响了两声,一次长一次短。杨心问瞧出事情不小,开口问陈安道这是怎么了。

    “此令乃警示山门上下,并召一代弟子兀盲峰集合。”陈安道说,“你留——罢了,师父不在,雾淩也未必安全,你拜在师父门下,便也算一代弟子,且随我来。”

    杨心问随手拎了把她早上练招式的木剑,便跟着陈安道出峰。

    他们一路匆忙,陈安道还烧了两张赶路的符。待赶到兀盲峰天座阁下,只见那已然围着些人,杨心问眼尖,一眼便瞧见了人群中的傻大——师父,和前不久见过的老头儿。

    “师父。”陈安道气没喘顺,便拱手道,“大长老。”

    杨心问在后头照做。只见那个老头这会儿愁容满面,两撮眉毛耷拉成了倒八,眉头却紧成了死扣,不断来回踱步,对他们瞧也不多瞧一眼。

    周围的人也具是死气沉沉,一片愁云惨淡。杨心问心道这怕不是自己刚上山两月不到,这山就要被灭宗了,她见陈安道追问发生了什么,那傻大个儿目光闪躲,半晌支支吾吾道:“为……为师一时不察……不慎……伤到了手指……”

    他说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那右手的食指上面有一道细微的血口,已经结了痂,若是再等一天,这疤估计也要瞧不见了。

    就这?

    杨心问低着头,心下惊骇:这不就涂口唾沫的事吗!

    可显然在场的只有她这般想,其他人,包括陈安道,具是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知道的是手上一个小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命根子让人削了。

    不一会儿,赶来的人越发多了。李正德像是觉得不好意思了,连忙道:“不是大事,我都让玄枵长老不必声张,他偏偏小题大作敲警山音,这事儿给闹得——唉,大家快散了吧,散了吧。”

    “师父。”一干奔丧人等里,陈安道那一脸凝重竟已经算正常,他率先开口道:“不知是哪几位大能出山竟伤到了师父,虽有师父镇山,但事非寻常,还望师父告知,我等也好早做准备。”

    “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李正德急道,“就、就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且当我自己摔得吧!”

    “星纪长老通山川之灵,如何是寻常石砾伤得了的?”一旁有个大胆的弟子立马开口道,“长老!若有何难处大可直言,我等力微,却也愿同我临渊宗生死共进退!

    周围的人越发得多,不知先前跑去了哪里的叶珉也姗姗来迟,站在他们身旁,既不行礼也不说话,看起来像是纯粹来看热闹的。

    “正德啊,你不妨直说。”大长老叹道,“你若不说清楚,这临渊宗上上下下如何安得下心?”

    杨心问只觉这阵仗是越来越大。她在山下虽也听说过“临渊一剑”的名号,但或是对方自见面后便让她觉得货不对板,多厉害瞧不出来,不聪明倒是肉眼可见。

    只见李正德猛地倒退一步,深深地叹了口气。

    “都与你们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他朝摇摇头,把那只受伤的手指伸了出来,叫他们看得清楚些,“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此次奉神谕除祟,那邪祟有灵智,绑了个村里的小孩儿当人质——”

    “那是何等邪祟?”大长老惊到,“虽有人质,也不该伤得到你啊!”

    “不是那邪祟伤得。是那小孩儿……”李正德像是觉得此事颇为丢脸,支支吾吾道,“那、那小孩儿估计是被吓着了,被我抱起来后就开始胡乱动弹,手上不知握着什么利器,我全然没防备,就给划了道口子。”

    场面安静了一瞬。

    杨心问吸吸鼻子,闻出了荡漾着的尴尬气氛,她垂着脸憋笑,只偷偷打量着大长老傻愣在原地的蠢样。

    各个弟子开始神色不自然地左顾右盼,叶珉更是把扇子一开挡在脸前,笑得花枝乱颤还不忘给杨心问送来一个“瞧这些蠢货”的眼神。

    “……玄枵长老也是,怎么事情都不问清楚。今日本还有抽签仪式——罢了罢了,明日再议。”大长老挥了挥手,让弟子都快些散了,“还有正德,你也太不小心了。”

    李正德似是觉得自己丢了大脸面,这会儿也闷着不说话,大长老见没人接话,更是落不下脸,愤然拂袖而去。李正德还挺不服气,特意将自己的袖子甩得更大声,朝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开了。

    杨心问见叶珉跟着李正德走远了,一开始聚着的人也差不多走光了。她抬眼,只见陈安道还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师兄,还不走吗?”

    天座阁伫立在兀盲峰顶,此时日上三竿,那阁楼在地上落下一圈矮胖的影子,像个被镇在楼下的怪物。陈安道站在影子里,脸上光暗各占一半,听到杨心问叫他才回过身,神色依旧凝重。

    “……不是吧。”杨心问见他神色有异,纳闷道,“那只是一个孩子划的小口!”

    陈安道半晌摇了摇头,自阴影下走了出来。

    “师父从未受过伤。”陈安道强调,“自他入世以来十余载,从未。”

    杨心问闻言大骇,她自己自出生以来十余载,还从未有过哪怕三天是全须全尾的。

    “算了,这些我稍后再与师父谈。你先随我去见他,师父回来了,这拜师礼还是得早些行了才好。”

    若非对方时而提起师父的事,杨心问几乎要觉得这宗门是师兄授课制。

    两人回到了雾淩峰,叩开三显观的门时,便见叶珉和李正德两人各立于桌边一侧,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金丝楠木桌上的一个陶罐。这间极尽奢靡的屋子里没多少东西是杨心问以前眼熟的,唯独这陶罐她只看一眼便知是何物。

    她转头对陈安道小声道:“师父师兄好雅兴,在这么贵的桌子上斗蛐蛐。”

    陈安道的神色变幻莫测,似是觉得眼前两人无可救药,又觉得让刚入门的小师妹看到这一幕很是不妥当。他默然片刻,举步往前,杨心问跟在他后头,对蛐蛐的战况也很是好奇。

    “这要如何算赢?”李正德也像是第一次玩儿,好奇道。

    “不必我们费心,它们自己知道。”叶珉借草叶将两只蛐蛐送进了斗盆里,一边说,“胜者会昂首挺胸,向其主人邀功,而败者要不垂头丧气,要不跳出这陶罐,落荒而逃。”

    两只蛐蛐似是早就身经百战,刚一进盆便开始振翅鸣叫,杨心问一听那声儿,便在一旁点评道:“声高而不锐,当是两只善战的好将军。”

    “正是。”叶珉自然而然接道,“如今盛夏,要找两只这等成色的墨岭可不容易。”

    陈安道问:“你也斗过蛐蛐?”

    “没,但给人抓过。”杨心问说,“这玩意儿上等的能买好几贯铜钱,有时候遇到缺心眼的富家子,卖出几锭金元宝都是可能的。只不过蛐蛐只有秋天才常见,不然我能从年头抓到年尾。”

    她说完又踮了踮脚,凑到陈安道耳边小声道:“我瞧着大师兄那只怕是要输,师兄若是要押,还是押师父的那只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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