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陈安道到底也不过少年人,辩出了血性,眼瞅着杨心问言辞间下的明晃晃的套,也不顾对方翻黄倒皁,冷道:“你说是那便是了。”
“这样便生气了,那老头儿本来就该骂。”杨心问吸了吸鼻子,自一旁又拿起那笔,在空中瞎比划了几个字,“况且若换作我,街上的流浪狗咬了我一口,我自然是要把它抓来做狗肉汤,若是富贵人家的狗,我不敢当街咬回去,也要寻个夜深人静的时候,非把那狗药死不可。”
陈安道深吸了一口气,按耐住一时窜上来的心火,沉声道:“山门规矩还有许多,你既入了山门自当遵守,若是行事出了差错也自有惩戒。至于你如何想的……法不诛心,我不欲多管,且你年龄尚小,心性未定,日后受了教化,自然会有所通悟。”
杨心问又抽了张新纸,一边拿镇纸一边问陈安道:“师兄说我年龄尚小,那师兄又几岁了?”
“我长你不少,虚岁十六。”
“我年十三,你也不过大我三岁,那不还是个小孩儿吗?”
陈安道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的疼,终于站起了身,不去看杨心问一脸就是要惹他生气的欠揍模样,开口道:“宗门衣物我已给你带到,明日出入时记得换上,切记戴好腰牌。”
说完抬脚便走。杨心问在后头看他背影,忽然叫了他一声。
“师兄。”杨心问在一片烛光里发问,“若我本性难移,你们教不好我,那该怎么办?”
陈安道在门前脚步一顿,半晌回身轻道:“人性本恶,若无教化约束,本就不过没毛的山林野兽罢了。”
杨心问闻言张大了眼,茫然地捏了捏手里的笔。
“我们带你回来,自然要负起责任。若教不好——稚子无辜,是我们行差踏错,怨不得你。”他开了房门,屋外的月光如天上清泉般倾泻而下落在他身上。
“夜已深了,早些休息吧。”陈安道走了出去,替她合上了门。
杨心问听着门外渐远的脚步声,待那脚步声全然听不见了,她才将视线落回了纸面上。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又翻开了那几本不说人话的书册,在光下一笔一画地抄录着。
右手抬不起来了便又换了左手来写,实在累了就甩甩手站起来走两步。待日出东方,她将抄录的密密麻麻的十几页纸都垛堞在了一起,竟全然没觉得困倦。
杨心问站起身来,吹灭了桌案上的灯。她看着那带着灯罩的灯,虽然气派不少,但发着光的到底还是里头的那一小撮灯芯,跟以前娘用的也没什么区别。
清晨时分,鸟鸣山涧。
没有邻家那醉汉对他老母的吆喝,也没有对面那屋子里妇孺的惨叫声和男人的叫骂,小小姐不贪玩儿拿着珠钗想刺她眼睛,街上的混子也不围着她跟阿娘转。
她惧怕的厌恶的都似是昨日梦魇,不复存在,推开窗,旭日自不远处的山峰冉冉升起,只有清风伴鸟鸣,和煦的晨光亘古长存。
“阿娘。”她揉了揉一夜熬红的眼,对着窗前的一树海棠呢喃道,“这些人好怪。”
“萍水相逢,无亲无故,可他们教我提笔写字,还说我日后若行差踏错,那都是他们的过错。”
杨心问吸了吸鼻子,只觉得一夜熬得眼睛疼,竟是一低头便落下了一滴泪。
“好晃眼的光。”她用那麻布的衣袖抹了把眼睛,可眼泪却越发得多。
杨心问听见有人号啕大哭,哭岔气了,声音像个被开水烫的猪,再仔细分辨那声音,她才发现原来那个哭得格外难听的人是自己。
“阿娘……阿娘……”她哽咽道,“我、我是不是能信他们……”
屋里的地板已经叫她的眼泪打湿,屋外的海棠似有所感得晃动着树身,轻轻摇落了几片殷红花瓣。
“他对我好……对我这样好……”
好得像是叫她再有了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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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未至,陈安道便见一个人影在门前晃动。他本以为是杨心问勤学,这会儿来得早,待站起身细看,才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他那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兄。
叶珉站在门口,手里摆弄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陶埙,正对着日光细细端详着。
“师兄何时回来的?”陈安道走出房门,对杵在门边的叶珉说,“之前传信还说立秋后方回,怎得提早这许多?”
叶珉手上那陶埙上印着青花纹案,他很是亲昵地用手指磨了磨那朵永开不败的青莲,回头对陈安道笑道:“思来想去,留你一人到那弟子大选上遭人白眼,师兄着实心有不忍。便回了山,来跟你做一对难兄难弟。”
陈安道面色淡淡,也不知信是没信。
“师兄方才可去了云韵观?”
“云韵?”叶珉纳闷道,“那闲置的屋有什么可去的?”
“师父新收了一位女弟子。”陈安道说,“道名杨心问,现下住在那儿。”
“新收的弟子?”叶珉转头便要去看新鲜,“这弟子大选还没开始,这是哪个世家走后门塞过来的人?”
“不是世家的人。前些日子我和师父下山,那师妹是他自民间相中的。”
叶珉脚底一滑,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你说她哪儿来的?”
“民间。”
叶珉脸色阴晴不定,看热闹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半晌问道:“……姚老头儿没闹?”
陈安道用一种“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眼神看着他:“大长老那儿自然是颇有微词,但到底领到了腰牌。无论如何,那已经是我们的师妹了,她心思细腻,你一会儿与她说话注意些。”
“那是自然,我向来待人亲切。”叶珉抛接着那方才还小心翼翼握在手里的埙,朝着云韵观大步走去,“且来看看我们雾淩峰座下的第三个废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陈安道只觉要糟。
两人到了云韵观前,还没敲门,房门便“嘭”地一声被踹开了。
杨心问抱着一大沓纸张,纸上还摞着几大卷书简,因为没手开门,便抬脚硬踹,谁知刚踹开那门,便见两个人杵在自己门前,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
三道视线在口中错杂交会,最后还是陈安道开口介绍:“师妹,这是大师兄叶珉。”
“哦……”杨心问看向陈安道旁边的人。
这人生得一张叫人侧目的俊脸,长眉下一双多情的桃花目,鼻若悬胆,唇红齿白,肩宽臂长得也让人赏心悦目。
只这么一个照面,不消陈安道介绍,杨心问大概就知道这是那个传说中爱好爬人门墙的大师兄了。
“见过大师兄。”杨心问抱着纸朝叶珉胡乱鞠了一躬。
“哦嚯,这就是咱们的小师妹?”叶珉打量着杨心问,半晌笑道,“不错,师父的眼光我还是信得过的。”
陈安道皱眉道:“什么眼光?”
“自然是‘雾淩座下,不收丑人’”
这话本是山门里一些闲人编排来取笑他们,笑他们绣花枕头,废物成双。可叶珉反倒引以为傲,时不时还念上几句,生怕别人不知道。
杨心问闻言不觉什么,欣然接受,而后转而将目光投向陈安道,将手上的纸往前一递道:“师兄,生字我已经抄完了。”
“好……”陈安道接过来,又问,“怎得这样多?你抄了几卷?”
“十一卷《当行》都抄完了,我又找了本《戒责》抄了两卷。”
“《当行》是什么?”一旁的叶珉问道,“《戒责》我倒知道,当时姓姚那老头儿罚我抄了小半卷…”
陈安道看着手里一大摞纸,又看看杨心问红肿的眼,半晌开口:“你一夜未眠?”
杨心问点点头。
“勤学是好事,但贵在持之以恒,凭着一时的冲劲成不了事的。”陈安道收了纸,又朝杨心问招了招手,“罢了,你随我来,今日我先教你通读《当行》的第一卷。”
“唉,这小师妹才上山几天,你这就叫人伏案苦读,是不是太不通人情了?”叶珉拿着那陶埙,将其递到了杨心问面前。
杨心问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
“小师妹来得突然,师兄没来得及备下见面礼。这是隽舒乐坊的新玩意儿,师妹先行收着,待日后师兄得了好东西,再送你一份正式的。”
杨心问握着那陶埙,埙上尚且有对方身上的温热。她抬眼看去,叶珉像是手里缺不了东西,送了陶埙遍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扇子,“啪”地一声打开,一边摇着一边眯着他那双桃花眼冲她笑。
这东西瞧着便不是便宜玩意儿,杨心问一时吃不准该不该收,便转而向陈安道投去视线。可对方已经拿着那沓纸走出去了挺远,全然没有理睬他们在后头的动静。
“多谢师兄。”杨心问收回视线,冲叶珉道谢,“我会好好保管的。”
“保管有什么意思,器物有灵,若是闲置了,这音色怕就不美了。”叶珉说,“不若你翘了你那二师兄的讲习,我带你游游山,顺道教你些音律指法。”
陈安道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双手让那摞纸和几卷古书书简占着,却又不肯抬脚踹门,就这么静立在门前。过了半晌才转过身来,皱着眉看那两个还在原地闲聊的人。
“谢大师兄好意。”杨心问摇摇头,“我想快些学会读书写字,早日步入正轨。”
“这样……”叶珉笑容不减,只是收了扇子,用颇为复杂的目光看着她,“修真一路于我们三人都不是易事。能如二师弟那般心如磐石自然很好,可如若这路走得万般苦痛,也切莫为难自己。”
杨心问匆匆点了点头,谢过了叶珉。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门前,伸手给陈安道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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