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漫长的。所有等待都期望能够得到预想的结果,但注定所有的等待不会都是预想的结果。对于能够得到什么样的结果,韩济似乎已经无能为力。韩济读不懂安国公胡定边的一串军令,更不能理解这一串军令所代表的意义。在韩济的认识里,这串军令是无数大燕儿郎的生死,仅此而已。
时间如那条让他和面裹腹的小溪水,抓不住也留不住。平复了心情的韩济坐在地上,一只手拄着膝盖,这是他在山上面壁思过时养成的习惯。仿佛这个姿势具备某种神奇的魔力,能让韩济具有更高的智慧,以看明白眼前让他朦胧的一切。
韩济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胡定边那厉害到离谱的身手,以及他怎么也猜不透的军令,让韩济先是眼前一亮,而后又陷入了更深的迷茫。那种感觉就像一只小蚂蚁爬过眼前的小土包,看到了新世界。
忽然号声响起,人马攒动,毫无疑问,在这胜利的号角声中,安国公已打马归来。
“参见大帅。”
“你们都下去吧。”胡定边冲着众人摆摆手。
“大帅。”
韩济施礼,胡定边笑了笑,也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韩济当然不敢就这样坐下,毕恭毕敬等着胡定边落座后,方才在胡定边的又一次示意下坐在了离着胡定边较近的军櫈上。
“你是燕山哪一门下?”
韩济一愣,心下却又觉得在大燕军队里遇到识得燕山弟子的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回大帅,家师青云子。”
“哦?原来是青云师兄的高徒,怪不得,怪不得。”胡定边连说了两个“怪不得”,脸上尽是欢喜之色。
燕山规矩,朝堂里无同门,江湖上无官长。韩济明白,胡定边当然也明白。只是韩济不明白,胡定边既然知道规矩,为何又要踩上规矩的红线。
“阔别多年,青云师兄还是那么守规矩,他一向可好?”
“回大帅,家师身体硬朗,晚辈代家师谢大帅关心。”
“诶?你不用那么拘束。”胡定边笑着摆摆手,示意刚刚站起的韩济坐下:“我不是燕山弟子,和你话旧也不算坏了规矩。”
此言一出,韩济更是摸不着头脑:“既如此,大帅怎知我是燕山门下?”
“哈哈,”胡定边爽朗一笑:“小娃娃,青云师兄传你折萝手的时候就没和你讲讲这门功夫的故事?”
折萝手是燕山拳掌功夫第一,没成想胡定边竟然认得,而且对折萝手的了解似乎比自己要多得多。
韩济面有惭色,微微摇了摇头。
“嘿,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今天不提也罢。只是我看你的折萝手虽已有所成,但最后一式却尚未贯通,这是何故啊?”
韩济一拱手:“大帅慧眼如炬,折萝手最后一式晚辈确实参悟不透。”
“参悟不透?”
“以你的悟性竟然参悟不透?”
“晚辈惭愧。”
“你先别急着惭愧,和我说说,你师父是怎样把折萝手传给你的。”
韩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参悟不透折萝手的奥义会引起胡定边的关注,更不明白胡定边语气里那股冰冷的气息由何而来,但却并不妨碍他将自己为同门报仇、被罚思过的梗概简述一遍。
“原来是这样。”胡定边的语气已温和许多:“韩师侄,难得你我有这场缘分,从今而后你就留在我帐下做个亲兵吧。”
“大帅,万万不可!燕山有燕山的规矩。”
“诶?别那么死板,再说我本也不是燕山门人,不必理会你们那些规矩。”
“大帅……”
“你不要多说了,我意已定,来人!”
“在!”
随着一声极为刚烈的声音传入耳中,一名赤脸大汉跨步入帐。
“韩济暂由你管带。”
“是。”
“去吧。”
胡定边留下了韩济,心里还有点窃喜。不免让他想起了自己曾在燕山门下学艺的时光。那时候的青云子和自己“虚度”的那些光阴,是多么让人怀念。
回到营房,万千疲倦席卷而来,韩济头昏脑胀却又合不上眼,目光熹微间总是有人影恍惚,仿佛那些个死难的弟兄们还在人世间久久徘徊,不知是欣慰还是怨念。韩济觉得自己应该被埋怨,甚至被憎恨,踏着弟兄们杀出的血路扬长而去时,他心中竟无一丝犹豫,决绝而冷血。韩济脑中有两个复杂的念头此消彼长,如果当时自己没有逃走会怎样?如果自己也倒在那个小山沟里会不会比现在快乐些?想着想着,他不愿再想了,一声重而悠长的叹息,让营房里的某个同袍闲适的翻了个身,这个时候他似乎有点想琳儿了。
琳儿住在离边境不远的一座小城里,韩济不能时时相伴,但琳儿却愿这样不辞辛劳的守望于他。韩济没给琳儿名分,仿佛那不是江湖儿女该当在意的事情,琳儿也从没向韩济提过这样的要求,只是心甘情愿的作为韩济的“妻”与他生活在一起。韩济偶尔放假,任谁见到这一堆对璧人,都决然会羡慕他们是一堆对天天作之合的恩爱小夫妻。有时候,务实就好,虚名可能没那么重要。
是役过后,突厥人中了胡定边声东击西之计,本就不多的粮草被付之一炬,突厥军心溃散,燕军如风卷残云一般横扫北境。突厥残部命运惨淡,进,燕军坚壁清野,无所补给,退,层层阻击,亦是死路一条。隆冬腊月,荒漠上刮起了白毛风,漫天大雪压地而来,凡是能驻军之所、逼仄之处,皆有燕军设伏,十万突厥兵被胡定边用十面埋伏之计压缩在一起,进退两难,一日行军不足十里,每走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待到突厥退出燕境,这支不可一世的队伍已十不存一,胡定边站在城楼上,握着佩剑轻轻念道:“给他们留个种,回去报信去吧!”
隆隆号角声起,燕军撤围,韩济望着远方的突厥骑兵渐行渐远,天上的秃鹰像死神一般随之盘桓,心中默念了一声:“巴 特尔,你给我好好活着。”
事实上,巴 特尔能活下来也许真的要感激韩济的祷告。突厥军本身就因粮草不足才南下劫掠,如今仅剩的粮草也被胡定边烧成了飞灰,饿死于野似乎成了这支突厥大军的最后命运。十万骑兵,饿殍满途,那是一种何其残忍的地狱恶景!然而燕人是不会对突厥人有一丝一毫的同情的,要不然那些被突厥人拿去裹腹的亡灵们又该找谁哭诉。
十万骑兵,没了马匹,没了袍泽,多少人死于战火,多少人亡于人腹。没有人愿意统计,也没有人愿意回忆。只知道从那以后,突厥人几十年没有再跨过草原向大燕的土地迈进一步。直到多年以后,这些残兵败将中幸存的某个枭雄,作为突厥王再寇燕境时,才有了另外一段故事。
北境之战过后,胡定边大军凯旋,燕帝论功行赏,韩济擢升典军校卫卫戍中军,成了胡定边的中军卫队长,与齐鹏程和程大烈交集日少。此二人自北境归来后并未有何异样,胡定边也并未查问此二人是否为出卖韩字营的元凶。这些事情韩济都想问,但不能问。齐鹏程偶尔到胡定边军中议事,看到韩济时无不赞许,夸其勇敢能干,日后必成大器云云。韩济只能笑脸应和着,心中却早已扭曲的想吐,他恨不得顷刻间折断齐鹏程的脖颈,剖开他的胸膛,看看他那无耻至极的心究竟是什么颜色。然而这些事情,韩济只能想想,除了想想就只用齐鹏程刻在自己脑海里的丑恶嘴脸一遍一遍恶心自己了。韩字营百余条人命究竟得有人偿。
心魔难除,在胡定边帐下日久,韩济不再像往常一样终日奔波于沙场,偶尔也有了闲暇回家陪陪琳儿,享受一下家庭之乐。然而对韩字营弟兄们的歉疚就像一道来自恶灵的诅咒,韩济的脸上几乎没了笑容,人也消瘦了许多。琳儿是一朵解语花,却也劝不了韩济的心头结,胡定边也是个剔透的人,每每看着韩济日渐沮丧的背影,心中不免一阵怜惜:“刀头舔血的江湖儿郎,怎么就看不淡这死生之事呢?”
心病还需心药医,在喝下这副心药之前谁也没辙。可这心药是谁?巴 特尔?齐鹏程?还是程大烈?杀了这些人真的就能解开韩济心头的结?也许这是韩济心中的答案,但胡定边知道,这不过是一剂饮鸩止渴的毒药罢了,喝下这杯毒药非但不能解开韩济的心结,甚至会毁了韩济的后半生,那时他便真的是再难存寸进了。
已是四月,万物丰长,惠风和畅。琳儿挽着韩济,乘着晨光漫步在烟柳堤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映着已经抽条的柳枝,恍恍惚惚,娉娉袅袅,真是人间好时节。难得的假日,难得的美景,难得的佳人在侧,却惹不起韩济一个温柔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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