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竹影摇曳,发出碎纸般窸窣声响,林清萸躺在榻上,听着这叶片碰撞的声音,觉得心中燥郁难安,如同牵动胸腔中的心脏不停地打颤。

    自从生下恒珏后,她对宫外的生活就更加向往了。

    每一日,她都做着噩梦,梦见玄寅发现了真相,知道了这个孩子并非他亲生。

    但梦醒不久,她又很快静下心来,开始绸缪着应对种种事态的方法,为了这个孩子,她要用尽一切手段去保全他,爱护他。

    她看着襁褓中的孩子,那稚嫩如膏的脸蛋和樱桃般小小的红唇惹人怜爱,她忍不住伸手去逗,小小的孩子还在酣睡,脸颊软软的,如同剥了壳的鸡蛋。

    这个孩子生在皇家,就注定要卷入到皇室的争斗中去,可她不愿自己的孩子要受这种桎梏,因为她知道,就算养在金笼子里的猛虎,也只是空有皮囊,而没有山林间的野性。

    而一条被囚在皇宫中,烙在梁柱上的金龙,还可以一飞冲天么?

    帝王的权利,从来都是这世上最扭曲的存在,而在这样恐怖的权利之下,帝王所展示的那么一点点的温情,都会令他人感恩戴德吧?

    她唯独讨厌这种感觉。

    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不过在一人心念之间,若说错半个字,这些荣宠就如海市蜃楼般烟消云散了,在后宫中没有宠爱更是死路一条。外面的人总觉得皇宫里的人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却不知宫里人也有宫里人的辛苦。

    所有人,都围绕着一位帝王的喜怒决定生死。

    而所有人,就好像是被剪去了羽翼的鸟雀,通通失去了自由,再不能在天上无忧无虑地飞翔。

    她已经渐渐适应了这宫中生活,可唯独不愿自己的孩子也要跟着自己过这样的日子,他的生命,原该比她要自由,而不是当作一个可以被选择的物品。

    后宫的妃子,和皇子们是一样的命运。

    妃子需要用尽手段博得帝王的欢心,或歌或舞;而皇子们要文武兼备,学理政之道,阅治国之书,自小就要诵书骑马射箭,相争相斗更是激烈异常。

    而稍有不慎,便会从高处跌下,粉身碎骨。

    这样搏命得来的荣华,她体会过,也不想再体会……这样的荣华,随时都会有被他人夺走的可能。待到年华老去,帝王恩宠不在,更要胆战心惊,处心积虑地活着。

    她实在是怕得很。

    林清萸伸手拉着恒珏蜷起的小手,手指紧紧地蜷缩着,将她的手指抓进了掌心,她微微笑起,给人掖了掖薄毯。

    忽然,她发现恒珏的身前有一对双鲤玉佩,一青一白,以鲤鱼吐水的花纹环绕相接,透出朝露般的光彩。

    此玉佩,正应着“珏”字。

    她唤了沫儿前来,询问这玉佩的来路。

    沫儿细看了一番,道:“前几日皇上来看望娘娘和六皇子,走的时候就把这双鲤玉佩放到了六皇子身上,奴婢瞧见了就给收好了。”

    林清萸握着那只玉佩,问道:“你可知这双鲤的含义?”

    沫儿即答:“大概是吉庆有余之意吧,意为祥瑞之兆。”

    林清萸轻轻抚了下那只玉佩,眼中冒出担忧之色,“但愿只是这层意思。”

    正此时,一阵声音轻飘飘地越入了延禧宫,只见一袭淡紫色绣合欢花的衣裙随风扬起秀丽,裙摆摇如花瓣,“妹妹身体可觉得好些了么?”

    听这声音,林清萸就知道是慕娉婷来了,“姐姐怎么有空到我这延禧宫来了?”

    慕娉婷似笑非笑道:“妹妹为皇上诞下六皇子辛苦,所以特来探望,也让绍容来见一见自己的六弟。”

    林清萸吩咐沫儿搬了椅子,又道:“姐姐请坐吧,恒珏现在已经睡下了。”

    慕娉婷向襁褓看去,眼神中带着几分惊讶,“六皇子虽是早产,妹妹却还能将六皇子平安诞下,可真是明聖的大功臣。”

    林清萸淡淡道:“姐姐这是哪里的话,清萸怎么比得过姐姐诞育五皇子的功劳?若说功臣,姐姐的父亲身为太后,更是劳苦功高。而且皇上不是念在姐姐养育五皇子有功,复了姐姐妃位?”

    慕娉婷轻轻一笑,也不打算与人过多废话,话锋一转道:“妹妹既已诞下皇子,可有想过今后如何应对太后娘娘呢?”

    “太后……”林清萸忽然失声笑了起来,随即,她摇了摇头,道:“太后若想要了一位嫔妃的命,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一死,但太后想的,却是让人生不如死。”

    慕娉婷微笑道:“怎么,妹妹这就怕了?当初与我抗争之时怎么不瞧见你这般退缩。”

    “难道姐姐你就有这个把握了?”

    慕娉婷沉吟道:“太后,也并非不可撼动。”

    她视线落下,瞧见了林清萸手中握着的双鲤玉佩,笑道:“好妹妹,这双鲤玉佩你是从何得来的?”

    林清萸低头看了眼玉佩,接着递给了慕娉婷,道:“是皇上留给恒珏的,怎么了?”

    慕娉婷并不接那玉佩,只是凝望着喃喃道:“这双鲤玉佩,头似龙形,有鱼龙变化之意……所为鱼变化成龙,由贱变贵,可是在暗示着什么。”

    林清萸听罢,心中陡然一惊,紧紧皱起眉来。

    若说皇上期望恒珏成龙,所以赐这似龙首的鲤鱼玉佩,实在太过牵强,由鱼化龙,由贱变贵,难不成是皇上已猜到恒珏并非皇子,以此玉佩暗示么?

    慕娉婷见人面色苍白,不禁道:“清萸,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方才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何必这么紧张呢?”

    林清萸回神,立刻将那只双鲤玉佩一分为二,将白玉的部分交到了慕娉婷手中。

    慕娉婷疑道:“这是何意…?”

    林清萸平静道:“此玉佩蕴含皇上对恒珏的心意和期望,但清萸何德何能,恒珏怎堪受皇上这般期盼?今日便把这双鲤一分为二,双玉成单,左玉便赠予五皇子。”

    双玉成单,珏字分,左玉为王。

    慕娉婷眼神复杂,半晌方道:“你竟然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为储君人选?”

    林清萸细声道:“其实清萸本来也无意争什么,恒珏以后若能成个潇洒王爷,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也就罢了,要知这宫中自由最是难得。或许清萸也只知燕雀自由之乐,不知慕姐姐的鸿鹄之志,更不愿沾染分毫。”

    慕娉婷品味良久,沉声道:“你这算是在向我示弱么?”

    “现在后宫之中,谁又能强过姐姐你呢?”

    慕娉婷冷冷笑了起来:“从前还是太后多提拔你的,如今你却又与太后反目,就像当初你背叛我那样……清萸,你莫不是天煞孤星么?”

    林清萸不卑不亢道:“清萸也奇怪,为什么从前姐姐与我交好,之后却连同常嫔一起害我一家入狱,还诬陷我长姐,使其失命失子……”

    慕娉婷显然是震惊的,她不知林清萸竟知晓了当年的真相,“你……你既然知道,为何还处处手下留情?是还顾念当初的姐妹情意么?”

    “姐妹情意?慕姐姐当年对我,究竟是不是姐妹之情?”林清萸轻笑一声,眼神慢慢黯了下来,声音低沉:“当初姐姐一早安排客栈中人故意在我面前放出消息,又安排菱巧在陆家待命……进宫之后,我也是花了番心思才得知真相。”

    林清萸似含恨般闭上眸子,继续道:“姐姐以为手眼通天,花些钱财就可以掌控我?是,清萸身份低微,也一早没看出其中的怪异,白白当了姐姐的棋子许多年!”

    林清萸叹息道:“本来,我以为你真心拿我当姐妹,也是真心对我比对常嫔还要亲近的……所以处处帮你解围,为你向皇上陈情,推脱恩宠…可慕姐姐你又做了什么?在我得宠之时夺走我的恩宠,与我疏远,趁我失意之时连同常嫔暗害我的家人!你知道,我有多恨么?”

    慕娉婷哑然,最终,只生硬地道了句:“在这宫里,你的手段也并不光彩吧?抢夺恩宠,心怀鬼胎,假意亲近,暗害他人之事,你就一件也没有做过么!”

    林清萸闻言,不禁蹙眉道:“可笑!在这深宫之中,只能姐姐你去害别人么?!就算清萸再不堪,也没有姐姐你行事这般毒辣。”

    慕娉婷冷恻恻道:“你遣散宫人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话?好啊,昔日里那个柔柔弱弱的清萸变得这般强硬,一别两年,脾气见长!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林清萸眉头紧蹙,“姐姐不也一样?失子之后,姐姐的性情骤变,又或者说,姐姐本来的性情就是这样!可无论姐姐如何改变,清萸都是尽心尽力帮你的,无论是对付泠嫔还是常嫔,可姐姐却一定要与我为敌?”她轻轻拽了拽衣袖,叹了口气。

    慕娉婷咬牙道:“那是因为你夺了我最珍贵的东西,若你能还来,我可以答应你,今后不主动对付你。”

    “敢问姐姐是怎样的宝物,竟让姐姐连多年情分不顾,处处下手狠毒?”

    慕娉婷怔了怔,接着道:“后宫向来是女人的斗争,我们的尊荣也只能围着皇上一人,不该牵扯到旁的男子身上,尤其是皇上眼下的人。”

    林清萸当然知道慕娉婷所指何意,不过她就是要慕娉婷亲口说出来,索性装傻道:“请恕清萸愚钝,不明白姐姐指的是何人。”

    “这个时候,你还在装傻?”慕娉婷眼神狠绝,眼尾浓重的颜色勾出了刀刃的轮廓,她美眸大瞪,一字一顿道:“你之前在浮华州接触了何人?你不会不知道!”

    “姐姐是指德季和顺显么?妹妹和她们早没有往来……”

    “她们早就死了!”慕娉婷打断说话,声音加重了几分,“我悄悄派人到浮华州查探,发现德季和顺显惨死于屋舍之中,肉身虽腐,但其颈部与腹部呈紫黑色,显然是中剧毒所致!”

    慕娉婷继续道:“而且我派去的人更是在浮华州的林子里,发现了一具男尸……你猜我若是将此事禀明皇上,皇上会不会有所怀疑?比如,你在浮华州时寂寞难耐,找了外男乘船上岸,最后怕事情败露,设计害死所有知情人!”

    林清萸笑魇如花,容色灿烂道:“姐姐能言善道,编出来的故事一定可以令皇上信服,姐姐不妨去试一试!不过,当时皇上常常派则俜侍卫到浮华州来,不知皇上是否允许妹妹请来则俜侍卫作证,以还妹妹清白呢?”

    慕娉婷急切地恐吓道:“我警告你,不要把无关的人拉下水!”

    林清萸反问道:“无关的人?姐姐还知道什么叫做无关的人?那为何当年你执意要谋害我的家人,害死我的长姐!难道他们就不无辜?”

    慕娉婷气极:“你别以为现在有皇后为你撑腰我就不敢做什么!就算是坐在凤位的皇后,我也会把她拉下来挪出位置!”

    林清萸嘲笑起来:“姐姐好本事,不过妹妹并不打算依靠皇后娘娘。”

    慕娉婷冷哼一声,道:“你回宫后向来巴结皇后,还说没有依靠?其实早在你入宫不久,皇后就对你颇有照顾吧?”

    林清萸淡淡道:“是么?端午之时,妹妹与姐姐因同用汤药身体虚弱,皇后娘娘特意送了粽子前来…当时天气已渐酷热,皇后只念及解暑消热,送到瑶华阁的是一盘凉粽,却忘了当时我体质最是怕冷。而当日我到馥景轩的时候,姐姐用的却是热粽。”

    “原来还有这一回事……”慕娉婷听完,不禁放肆地笑了起来,她用手掩唇,笑了许久方道:“妹妹的心思还真是重,这样一桩小事也记得这么久,还好我们已不是姐妹了,不然要我时时刻刻顾念着你一碰就碎的心思,当真是累的很。”

    慕娉婷这话,不偏不倚地刺进了林清萸的心里,她早知道今日说这些真心话对慕娉婷来说也不过是用来取笑的一桩小事,她彻底放弃了和好的心思,转而冷冷地看着对方。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既然如此,姐姐只管顾着自己的福气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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