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岷高万仗,夔巫锁西风。江流关不住,众水尽朝东。
从重庆府出发,顺江而下,出了险峻三峡,往前便是一路坦途通江达海,大军行船的速度也提了上来。经荆州、武昌、安庆,到南京转入大运河,再一路北上。
眼看日子到了九月中,大军终于抵达了此行水路的终点——天津卫。上面传下令来,着各营修整,适应水土,过几日接收了京里下拨的补充装备,再走陆路出山海关,前往辽阳与其他各路部队汇合。
一下船,工匠营就忙得不可开交。建房,起炉,造车,补甲,几百号工匠,跟扔进滚水里的猪油似的,水花都看不到就散完了。
就现在这个工作强度,补习班只能暂停,得等最忙的一段过了,再行恢复。好在路上几个月下来,被大家称为“匠字”的简体字推广得不错。八成工匠能够认识近千个常用字,连看带蒙,能读懂任一篇换了简体字写成的指令。所有人都能做出百位数的四则运算,能够完成工匠们常用的度量衡单位间的换算,还有大约两成人能够编制自己专业内的工序卡。这已经是了不得的成绩了。只是吴清泉忙得不行,没时间去邀功,这补习班才止为内部人员知晓。
李沐是吴清泉的副手,手上要做的活不算多,更多时候是在吴清泉的带领下各班组巡视,检查各工艺标准的落实情况,记录数据以便考成奖罚。现在这个阶段,大家忙成一团,很多看得出来的问题他也不好跟吴清泉提,一来想再仔细看看吴清泉的管理风格,二来自己也在琢磨怎么优化。总不能光提问题不提解决方案吧,那在哪个时代都是跟自己过不去。
过了两日,李沐正编制一套工序卡,一名作头找了上来,带李沐出去,说是装备到了。
路上,作头交给李沐一本册子,告诉李沐,说上司本来没叫李沐,是吴清泉求了上司让李沐参与,还说吴清泉交代下来,待会只管按册点数,若是他问什么,只答所问,不要多说其他言语。
李沐虽然不大明白,也应承了下来。
到了辕门,就看见门内的大片空地上,停满了许多大小炮车,门外一溜大车,一眼望不到头,怕是连绵得有数里远。
场中,管事千总杨循带着一众将领和一群穿着青袍绿袍的官员称兄道弟,谈笑风生。吴清泉则领着一批老资历的军匠站在一边,垂手不语。
李沐远远和吴清泉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随后便和作头入了工匠一列,静候指令。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到了吉时,一位把总走过来,对着吴清泉交代了一声,吴清泉作了个揖,便着各组按册点验。
等到了李沐等人跟前,只说了个“来”字,就转身向摆着火器的方向走去。
他一发话,十来个在营内负责火器的作头和老资格工匠便跟了上去,李沐不敢犹豫,跟在最后。
“李沐跟着我。老刘按常例分组点验。”吴清泉边走边说。
被唤作“老刘”的作头刘祥是个跟了吴清泉多年的老军匠,显然配合默契,当下向众工匠比划几下,一众人便如风流云散,各自朝着目标去了。
李沐快步跟上吴清泉,在他身后半步吊着,默不作声。
“先看大将军。”吴清泉沉声道。李沐也不管吴清泉能不能看到,在后面躬身应是,先表演了再说。
也许是壬辰倭乱间川军一路战事较少,此次给川军拨付的装备也不多,重武器更是极少,只有各类将军炮十几位,佛朗机炮灭虏炮盏口炮合计一二百。鸟铳也不多,只得千支,其余快枪三眼铳手铳倒是一大堆。可李沐却越看越心惊。
将军炮和佛朗机炮还好,毕竟一个是大件,一个算是新式火器,用料用工都还过关。除了数量少点并无太大问题。其余灭虏炮盏口炮碗口铳也还将就,七八成堪用。
小的东西,比如快枪和三眼铳那些只能叫做玩意儿,做工粗糙,功用堪忧,喷火吓人还可以,真要上了战场,只能当锤子用。
最可怕的是鸟铳,一千支,数量少不说,那做工更是触目惊心。枪管厚薄不一者有之,管内不直者有之,钻管不够者有之。还有所配铅子大小不一。
这特么没法用啊!李沐心忖。再想起之前吴清泉的交代,心中了然。也不做声,只是尽力选择合式堪用的,悄悄拿铅笔在枪身做上记号,最后一盘算,不过三百余支而已。
点验完毕,发现吴清泉看向自己,李沐只是拿起一支,不着痕迹的让吴清泉看到记号,向吴清泉微微点头,又放了回去。
待全数装备点完。吴清泉拿着清单册子去做了汇报,工匠们则回到原地待命。李沐见这些老人面不改色,也不互相交流,就知道大家早已司空见惯,此番不过应付差事罢了。只是想不明白吴清泉为何叫上自己一个新人,难道是让自己先见识一下,免得大惊小怪?
一番流程走完,工匠们被挥退,其余辎重自然有相应的官员负责点验,与他们无关。
回营路上,吴清泉面色如常,一言不发,李沐也不好多问。待到了营房,吴清泉让作头刘祥安排大家继续工作,便领着李沐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下。
“小沐,你怎么看?”吴清泉正视李沐,问道。
李沐想了想,只把自己先前看到的情况如实说了一遍。
吴清泉听罢,摇摇头,并不满意,说道:“你所说的,我都知道。见多了。不仅我知道,上到督府,下到军中老人,都心知肚明。我是问你的看法。你直说便是。”
看吴清泉确实不像做作套话,又想起多日来吴清泉所表现出来的对他自己的职司和专业的严谨,李沐咬咬牙,沉声说:“要死人的。”
吴清泉盯着李沐,等着他的下文。
李沐酝酿了一下,接着说:“我以前就听曾在浙江福建一带行走的人说过,倭人善用鸟铳。他们把鸟铳叫做铁炮。大概几十年前,从葡萄牙人那里采购得来,随即在他们国内的九州地方开始仿制。越传越广,越造越精。形成了什么‘种子岛流’、‘国友流’、‘纪州流’等等造作流派,更是出现了类似咱们黔宁沐王发明的‘三段击’的多段射击战法。相传二十年前,如今的倭酋平秀吉还在一位被叫做平信长的诸侯手下当大将,那平信长和另外一名诸侯争夺倭国霸主,在其决胜负的一次战役当中,就是凭着三千鸟铳手,用那战法,打垮了对手两万骑兵,定鼎倭国,给后来平秀吉成就日本王,做了嫁衣。”
长筱之战哪年来着?尼玛不重要了。事情往大了说,错不了。
吴清泉目光微凛,说道:“你倒是知道不少。”
李沐笑了笑,解释道:“我姑父以前跟随督府去过云南,打缅甸。就是在那,为了救手下弟兄受了重伤落下残疾,不然此番他也应当随军出征才对。是以我对我军的火器和战法有所了解。至于倭国的事情,只是我自幼便有听外乡人讲故事的爱好。至于真假,我分辨不了。不过那三千铁炮的故事,即便有吹牛的成分,也能说明倭人确实对我威胁甚大。”
“原来如此。”吴清泉面色稍霁,“你继续。”
李沐把话题回到如今的事态上,接着说:“反观我军火器,重器尚好,但千支鸟铳里,堪用者只得……三百三十四支。这还没试过。如果按法式所规定的射程、威力,估计还要淘汰下来不少。”
说到这里,李沐停了下来,看着面沉似水的吴清泉,长叹一声道:“若是临敌,怕是只能冒矢强攻。”
“若是攻城……”吴清泉嘟哝了一句。
“便是送死!”李沐比划了一个“打住”的手势,斩钉截铁地说。
吴清泉沉默半晌,瞄了一眼李沐,问道:“可有办法?”
李沐看了看他,笑了笑,不说话。
“若是我能说动上司,不加干涉……”吴清泉提了个条件。
李沐愣了一下,然后看着吴清泉,眼里说,我信你个鬼!
“按咱督府常例,我可以如实上报。督府和监军会派下人核实,一旦核实,我有九分把握,能够说动上司,全权修理……”吴清泉顿了一下,咬牙补充,“改制。”
这就算是交底了。
李沐心里松了口气,脸上却还绷着,对吴清泉说:“你说儿豁!”
吴清泉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这是重庆方言,成都人谁特么说这个,李沐摆明是赞成改制甚至重制了,却还拿这个话揶揄他。
虽然这些日子没有看到李沐手上的活,但补习班的情况吴清泉是清楚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位在成都府工匠里有着极高威信,而且还不断为营中工匠所信服的年轻人怕是唯一可以帮助自己的人选。想到这里,吴清泉盯着李沐的眼睛,咬牙瞪眼说:
“儿豁!”
啪!李沐一拍大腿,站了起来,看向不远处正在忙碌的工匠,似乎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安排。
吴清泉也站了起来,和李沐并肩而立。
“装备辎重的接收不是一两天的事,大军尚需停留些时日。你拿个章程,看如何安排。接下来走走停停,要想安定下来,不知猴年马月。能改一支是一支罢。”吴清泉心有壮志,但也清楚,接下来的行程将会更加紧凑,留给工匠们的时间不会太多。
“相关诸班,即日起停下一切非必要工作。拆管,备料,全力开炉,铸模,锻管。钻管,洗管、安装照门准星和铳身木床等工序,放到路上挤时间做。”李沐建议道。
吴清泉摇摇头,只说人手还是不够。
李沐手指营外道:“营外有条小河,如今仍是丰水,水量够大。若是今日开渠蓄水,再加班加点赶制,明日便能安上一台水轮连机,带动两到三只三百斤锻锤。若是有杂役协作,锻作班只需专注卷管锻管。一日下来,二三十根铳管应该做得出来。”
吴清泉听罢,也不说话,想了一会儿,问道:“你确定能行?”
“成都府的水力机械,我和我师兄揽了三成,行内有人气得要派人杀我。如今既不是要用一辈子的质量,又有老钱他们搭手,又有那么多杂役,没道理干不成。”李沐傲然道,“加上各个工序清晰,可以交由不同班组分开完成,每人只做自己最熟练的部分。除了锻作必须集中,稍嫌拥挤,需要现场有人督导协同之外,整个生产作业效率能比往日提高不少。剩下来,就看大家的手艺了。”
哪怕从来没有经历过流水作业,吴清泉的脑海里也非常清晰的浮现出李沐描述的场面。越想越是觉得可行,当下率先跨出一步,再一回首,对李沐说道:“走!”
李沐双拳紧握,心潮澎湃,追了上去,嘴里却问了一句:“你为什么那么急?”
吴清泉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双手一把抓住李沐的衣襟,双眼瞪得老大,咬牙切齿,来了一句:
“老子还没得堂客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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