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成都府到重庆府,延大江水道经眉州、嘉定、叙州、泸州,若是每到一座水驿都停下休息,那怕是要走二十多日。即便朝鲜军情紧急,大军倍道而行,但毕竟沿途还要吸收各州征调和雇募的部队,前后也花了半个月。到了重庆,还要完成最后一批人马的编成,于是各营才得以轮流休沐,各自出来采买粮食器用。
李沐自然是要出来溜达的。记忆中的重庆还是那个魔幻的都市丛林,失踪的上清寺,绚烂的洪崖洞,吃车的李子坝,堵死人的牛角沱,还有深藏在陋巷的美食和完全靠不住的导航。而这十六世纪的原生态的重庆,其实更让他心生向往。
从出发前跟吴清泉提了开办工匠学堂一事起,他就一天也没闲过。刷黑板,做粉笔,做铅笔,订本子,三四百号工匠上大课,完了二三十个骨干作头补小课。即便只开了识字、算术和制图三门科目,也是让李沐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好在这学堂只是个文化补习班性质,绝大部分工匠虽然是文盲,但也都是有手艺在身的,很多东西理论和实际相互印证,一说就懂,一通百通,反过来,还丰富了李沐自己的知识。所谓教学相长,让李沐也受益匪浅。
如今好不容易休沐半天,李沐赶紧理了自己和营里的采买清单,和工匠们一道,进了重庆府。约好了回来集合的地方,便分头采买。和他一路的钱老头等人没到过重庆府,四处瞧着稀奇,东摸摸西看看,惦记着带点特产回家,把李沐气的,这几位真是出来旅游来了。
“诶!嘞个死老头儿!老子屋头的东西你也敢摸。看哇,摸遭了。赔起!”
正逛得高兴,就听到一边喧哗,李沐一看,却是钱老头几个被一群当地的青皮流氓给围了起来。
凑近一听,原来是钱老头看见路边水渠立了架筒车,出于专业,上前看了看,摸了摸。旁边来了几个流氓非说钱老头弄坏了自家的筒车,要他赔十两银子。
钱老头怎么可能就范,几句话就解释得清清楚楚,更极其好心和专业地说筒车上的损坏是经年磨损,筒车年久失修应当赶紧维修不然伤及邻里云云,听得围观人群纷纷点头。
那些流氓本来就不是筒车主人,只是听到钱老头等人口音不对,过来讹外地人的,被钱老头一顿叨叨,又被乡邻指指点点,羞恼成怒之下,便要动手。
李沐刚挤到人群前,正要出手相助,却见旁边一道赭影闪过,那流氓头头便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划出去三四步远,要不是手刨得快,抓住路边栏杆,怕是要跌进水渠。
李沐仔细一看,乐了。嚯,这哥们,身穿紫花罩,腰佩雁翎刀,一脸“吃屎吧你”的拽相,不是成都府“北关小孟明”王熹是谁。
还没等他叫个好,就看见王熹解下腰刀,不急不慢地走过去,手握刀鞘往下一碓,刀鞘的方头“咔”的一声砸在正在起身的流氓头头脸上,又是一声模糊不清的惨叫,让围观人群整齐一退。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没挨打的几个流氓一看阵势不对,赶忙跪地,磕头求饶。
天下流氓都一样,能在街面上耍横的,往往跟地方衙门有所勾连。可大兵不归衙门管啊。这几天重庆府过兵,他们最不愿意遇到那些大兵,躲还躲不过来呢。好容易遇到几个外乡人,刚说能讹点钱使,就栽大兵手里了。现在知道了,这群成都府口音的大叔大爷怕是军营里的人。
不磕头不行啊。袭击军士是什么罪,袭击军士的大爷也是那个罪。人家真要拔刀把老大砍了,随你上头是谁都没个屁放。
那流氓头头也是,忍着剧痛,飞快爬起来,磕头如捣蒜,口称饶命,脑门上嘴巴里鲜血淋漓,看得人又惊骇又痛快。
“杂皮!”王熹对着流氓头头啐了一口,收了刀鞘,重新把刀挂回腰间,再转过身来对着李沐,已是满脸笑容。
“哥!”刚叫了一声,王熹又停住,手往心口拍了几拍,然后一摊手,眼睛里在说:“我这身,怎么样?”
李沐笑得是嘴都合不拢。走上前去上拍拍下拍拍。
“小伙子整的可以嘛~~~哈哈”
两兄弟二十来天不见,再见又是锤人,说不出多开心。
等看热闹的人群散去,青皮们早就跑得不见踪影,王熹才拉着李沐给身后几个同伴介绍起来。
原来胡大可如今官居百户,军职已是把总,和王忠退下来之前一样。王熹跟胡大可进了步营,便被胡大可带在身边做了亲兵侍从,以他那个从小就会来事的伶俐性子,几天下来就成了团宠,所有人都是哥哥,所有人都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里护起来。
今日王熹跟亲兵队里的兄弟们出来采买,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有家乡口音在急急争吵分说。过来一看,竟然是自己相熟的钱老头被人讹住了。又见李沐在场,知道李沐必然发飙,怎肯让他抢了先手,于是率先一踹,过把瘾再说。
两边人一碰,这边工匠又得了军士相助,无论如何都要自己开关,请军士们搓上一顿。于是几人找了间酒楼,要上几个特色小菜,小酌几口。
酒过三巡,尽了礼数,无论是工匠还是军士,大家都自觉收杯,以茶代酒,叙起话来。
几番商业互吹之后,就听王熹说他们在街上听到个乐子,又和工匠营相关,要找李沐证实。
李沐一问,原来是这几条街上商户都在抱怨,遇上这番入城的成都府工匠算是倒了血霉。一个个都是神人。看个货吧,火眼金睛。用料如何,手工怎样,成本几何,都给人商家兜出来,帐算得死死的,搞得商家没得利润。
哪个商家怄气了不做他们生意还不行,不卖他们就鼓噪,说商家质次价高,最后商家咬牙平出才算把他们轰走。不过这帮人也就是玩儿,玩完了还是摸出几个大子儿,口称都是苦哈哈出身,开个玩笑交个朋友,这几个子儿算是给商家一点利润,气得商家们痛骂说狗崽儿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李沐等人一听,笑得前仰后合,都说能干这么没脸没皮的损事,肯定有金贵全七宝几个极品坑货在内。
“说起来,老金和七宝就算精明,啥时候能算出这等帐来?”王熹还是深知那几个匠人的底细的,不禁感到疑惑。
“这二十来天,他们被沐哥儿关起来算数,算得发狂,今日估计是现炒现卖,欺负旁人,发泄一番罢。”钱老头捻着胡子笑道。
王熹一愣,看着李沐,“哥,你教了他们算术?”
李沐微笑颔首道:“之前的事都过去了,如今都在军中效力,多一个人能写会算,便多一分绝大助力,也为将来制胜多一分成算。”
王熹尚不知李沐在营中身份和威信,满不相信,大声嚷道:“你肯教,他们岂肯学?”
钱老头在旁一笑,扬声说道:“不肯学?其他本事也就算了。能赚来钱的本事,那还不上心学,下细学?不学才有鬼嘞。”
话音刚落,就听隔壁一桌“啪”的一声响,众人看去,却是几个士子打扮的看着这边,满脸鄙夷,口称无耻商贾,无良贱民,满身铜臭,辱我视听云云,菜也不吃,酒也不喝,结账拂袖而去。周围酒客也都对其侧目,也顺便是把注意引到了李沐王熹这桌。
“嘿,几个瓜皮……”王熹正待发作,却被李沐拉住。听李沐温言道:“几个迂夫子。不理不理,当猪处理。来,吃茶。”
王熹的气性来得快也去得快,想起刚才的话题,接着问李沐:“那他们学得恼火不?”
李沐听王熹这么问,就知道王熹一定是想起他自己之前被李沐逼学算术的痛苦,笑道:“恼火也要学。平时学算,不过是为了赚钱理家,如今学算,却是为了自己能活命,为了袍泽少牺牲。”
一听这么严肃,王熹默不作声,身边胡大可的亲兵却不理解,便问李沐,一个小小算术,何故如此计较。
李沐看看众人,似乎都有此疑惑,当下说道:“算术一道,乃是一项方法。放在居家日用,不过斤斤计较,感觉所用有限。但是放在军国大事,却是重要至极。”
看众人还是不明就里,李沐便拿大家身边职司说事,道:“譬如眼下出征作战,人吃马嚼所费几何,船只车辆如何安排,行军路径如何规划,皆需计算。又比如说,敌我接战,相隔多远?双方军械火器配置如何?我军器械射程多远?火药弹矢装填速度几何?可有优势?再进一步,敌军接近,我军器械能发放几回?器械置于平地如何布置?置于山腰如何布置?置于山顶又当如何?置于山后又当如何?哪个不要计算?”
那亲兵讶道:“置于山后如何发射?轰山吗?”
见他抓不住重点,但问题也有价值,李沐索性挪开碗碟,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边画边解释:“弹丸发射后,轨迹是道弧线。如大将军炮,射程长远,置于山后反斜面,山顶置标兵观测敌阵,遥相指挥,我抬高炮口,照样能够轰击敌军阵地。如此布置,敌军看不见我炮兵阵地,难以反击,只能被动挨打。而且,若是我军伏击敌军,也更能出奇不意。”
“这些,都需要计算。其中很大一部分还得由营中战兵弟兄和我们工匠一同计算。例如为达某一射程,需要装药几何。为赶在某时轰击敌军,药捻该有多长。”说罢,李沐又看向王熹,“这还只是军械运用中的计算。你们有时做选锋,有时做侦查,也有大把事情需要计算。”李沐说罢,擦去桌上水渍,不留痕迹。
王熹沉思一会,点了点头,对那亲兵说道:“是啊。比如咱们一队五十人,备齐军械火器,每人备弹十发,遇敌五十。若敌无远攻,则我远放枪,中用弩,待敌靠近,十余五六,我再以长枪刀牌倍而攻之,可获全胜。”
而后一拍桌子,又恍然自顾自说道:“对啊!这不就像是以前咱们打地盘,先算算我有多少人,谁做主力谁压阵,谁助势。对方有多少人,能战之人几何。人多怎么打,人少怎么打,从哪个方向打,什么时候打。打赢了该如何追,打输了该怎么跑。有便宜就打,吃亏的不能打。没错,就是这样,而且我听说咱家督府也是这么奸诈,所以才不吃败仗……”
他这边一个人叩着桌子喃喃念叨,听得几个亲兵目瞪口呆不说,远处一桌也传来哗啦哗啦的瓷片响动,似乎有人手中把持不住茶碗。
李沐乐呵呵地看着表弟,说道:“没错啊。这就是计算啊。只不过你后面算的已是资源的调配,算是总体战略的筹划了。往小了说,是咱们打地盘前的筹算,往大了说你知道是什么?”
王熹没想过这个问题,摇了摇头,“是什么?”
李沐正色说:“庙算!”
几位工匠没读过兵书,不明就里,几名亲兵却面色一变,看着王熹,眼神复杂,说不出话来。
此刻,众人已是茶酣饭饱,就此起身,相互告别离去,却未看到到方才传来瓷器碰撞声那桌上,一个中年男子掏出手绢擦干手上的茶水,自言自语:“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又看着李沐和王熹远去的背影,柔声向对面的年轻人吩咐道:“招孙,这弟兄两个,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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