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场里,凤儿下去又上来、上来又下去,已折腾了几个来回,台下的采声固是一浪高似一浪,出场门边蹩着的孙先生,脸色却已变得如晒干了的鳖壳一般。wenxue

    凤儿显然也觉得差不多了,一面行礼,一面向一边仍端坐不动的爷爷,使了个只有两人才懂的眼色。

    柳老头一颗心总算落地,一面抱了三弦起身,一面暗地发着狠:这臭妮子,等回到下处,一定得好好管束管束,上海这码头,开口饭可不是这么个吃法呢。

    “哗~~”

    台下忽然发出一阵惊呼,紧接着便是一片骚乱喧嘈之声,爷孙俩站直身子,台头看时,但见那个卷头发洋人不知何时已分开人群,站到了台口,手里变戏法般多了一大捧红彤彤的花束,嘴里还叽里咕噜不知说着些什么。

    凤儿一张俏脸登时吓得惨白:虽然听不懂,她也能猜到这洋鬼子在说什么。

    柳老头起初也是一怔,但旋即清醒过来,急忙扯住孙女儿胳膊,想把她拖下台去,可凤儿吓得全身僵硬,哪里拖得动?

    那洋鬼子身形甚是高大,虽站在台下,却和台上的凤儿几乎一般高矮,此刻他的双臂平伸着,胳膊上又黄又密的汗毛被汽灯照得一根根看得分外真切。

    最初的不知所措后,几个架鸟笼子、端小茶壶的绸衫客开始回过神来。他们本是此地的地头蛇,这书场的老板,每月都要向他们缴纳份例的孝敬钱,如今这洋人在书场里闹事,不是拆他们的台么?

    “兀那洋鬼子,竟敢在书场撒野,此处须不是租界……”

    “砰!”

    绸衫客们话音未落,那洋人忽地撇下花束,闪电般从腰间掣出枝六响洋枪来,甩手一枪,不偏不倚,正中台前一盏汽灯的吊绳,汽灯砰然坠地,玻璃茬子溅得满地都是。

    看客们发一声喊,轰然而散,几个绸衫客欲进不敢,欲退又怕坍了台型,一时竟僵住了。

    “弗雷迪,你在做什么!”

    那洋人正欲跳上台去,忽听耳边有人用英语喊他的名字,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中式长衫的西洋人笑吟吟的站在书场门口,登时面红耳赤,口齿也有些不清不楚了:

    “雷因,我、我……”

    “你这流氓,在长崎这样,在上海又这样,”来人正是罗纳德,他抢步上前,劈手夺过手枪:“跟我走,我给你这流氓找个吃饭的好去处。”

    “喂,你们不能就这么走了,你们看……”

    见他们要走,几个绸衫客不依不饶地围拢了来。罗纳德一笑,顺手摸出十几块鹰洋,丢在茶桌上,甩下句流利的汉语:

    “一半给你们,一半算是给书场的朋友们压惊。”

    两个洋人走了,绸衫客们也悻悻地走了,丢下几声粗口,和三、四块洋人留下的鹰洋。

    “二位老板,这可是有头回没二回啊,我们开场子讲究和气生财,再这样折腾,咱这小庙可养不起您这样的大神了。”

    书场老板一面数落,一面铮铮弹着鹰洋,还好,总算没怎么赔。

    孙先生的脸依旧铁青着,柳老头拧着眉毛走到孙女儿面前,打算疾言厉色教训她几句。

    “我的妈呀~~”

    一直呆若木鸡的凤儿,此时却如梦方醒般发出一声尖叫。

    “不行,别说万国商团并无实际战斗力,就算有,我们也只能保卫租界,不能帮你们保卫县城,更不用说城外的防务了!”

    倪尔上校的官邸里,两个翎顶补服的清朝官儿正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他们是为了请援的事,特地来拜访这位洋官的,一位是署藩台(1)吴煦,另一位叫杨坊,名义上是个候补道员,其实是个家财百万的富商,上海四明公所的董事,此番“借师”的银钱,就着落在他和他的同行的钱袋上。

    听得通事译出倪尔这番话,两日面面相觑,不免有些气馁。倪尔神色稍缓,接着说下去:

    “不过也不是一点通融也没有,我的朋友雷因招募了一帮外国人,都是些有战斗经验的好战士,你们只要肯担负军饷和后勤保障,这支部队可以完全交给你们指挥,从今天起,他们就是你们的人了。”

    和倪尔上校一起去看那些“属于自己指挥的洋兵”时,吴煦和杨坊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色,但看罢操演,告辞出门时,两个人的脸色都变得阴沉了。

    “什么‘好战士’,净是些泼皮无赖货色,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吴煦愤愤道:“通共才百来人不说,十之六七,还是马尼拉人,真正的西洋人寥寥无几,倪尔这厮,全无信义,非我族类,叵测,叵测啊!”

    “大人也不必如此气短,”杨坊到底是商人,眼珠咕噜噜直转,两手十指,不住掐算着什么:“这些洋人桀骜固是桀骜了些,但您不见么?他们击刺放枪,那还是颇有准的,而且也并非都那么不堪,那个叫做华尔的卷毛洋人,下官看来便颇懂些驭下之术呢。”

    “唉,反正咱们也没别的招,死马当活马医罢——杨大人,今晚咱上何处消遣啊?”

    杨坊走到轿边,忽地停住了脚步:

    “不行,下官还得去看看那些洋兵,他们费了我那许多银钱倒是小事,如果弄砸了,下官这身家性命,可都得赔在他们手上了。”

    杨坊说的华尔,便是那日在书场闹事的弗雷迪了。他本是美国人,当过军官和海员,还在日本几个藩做过佣兵,和罗纳德结识,也正是在长崎码头上,两人的交情还颇为不错。

    但此刻他们两正在操场一角面红脖子粗地争执着,似乎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交情。

    “弗雷迪,你这算什么意思!我诚心诚意请你来领导这支新军,你却说你要去投叛党?”

    “老子不管什么叛党不叛党,”华尔抱着胳膊,轻蔑地耸耸肩:“他们出的价比这儿高,老子只给出价高的人卖命。”

    “弗雷迪,你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罗纳德一本正经地说:“作为军人,为君王效力是最大的荣耀,你现在领导的这支新军,是为中国合法政府服务的,是直接为中国的君主效劳……”

    “君主,屁!我们美国从来就没什么君主,别用你那套荷兰皇家海军的陈词滥调糊弄人,”华尔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再说,那些口口声声要保卫上海城的英国人、法国人,不是正在北方和中国的大皇帝打仗?中国的大皇帝是谁,又跟老子一个美国人有什么屁关系!”

    “说得不错!”

    一声洋泾浜英语从二人身后响起,罗纳德抬眼一望,脸色不由变得铁青。

    他认出来人是杨坊,他也知道,这个商人出身的清朝官员,是颇能听懂些英文、法文的。

    “杨大人,我们……”

    “万先生稍安毋躁,不妨事,不妨事的,”杨坊笑着摆摆手:“华壮士说得不错啊,您是外邦人士,非我中华法度所能管辖,叛逆之罪,原本加不到您头上。再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公地道,兄弟我自己便是个买卖人,如何不晓得壮士的心思?”

    华尔的汉语并不甚好,听罗纳德译罢,咧嘴一笑:

    “你这官儿,说话倒是很对老子脾胃。哈哈。”

    杨坊也陪着干笑了几声,忽地不笑了,一双眼睛,紧盯着华尔的脸:

    “壮士欲投长毛,莫非是因那边出价更高?”

    “是啊!”

    “壮士差矣!”杨坊跌脚道:“壮士不知道,长毛逆党定有伪‘圣库’(2)之规,掳掠所得,都要送进圣库,违者要点天灯的。壮士想啊,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光拿干饷,就算再高,又能有几何啊?”

    华尔不说话了,一双毛茸茸的大手,不住拧着自己下巴。杨坊嘿嘿一笑:

    “壮士只知道长毛有钱可以挣,却如何想不到他们的钱也可以去抢了来的?如今长毛分兵四出,松江空虚,那里可是金银成库,珍宝成堆的地方啊!”

    “对啊,老子他妈的怎么没想到!抢!”华尔眼里露出兴奋之色,但旋即又变得有些疑惑了:“这,这可是你们的国土,真的可以抢了归自己么?”

    “当然当然!”杨坊斩钉截铁地说:“那是逆党的逆产,壮士去抢了那是为国讨逆,名垂竹帛,不但可以,而且应当,完全应当!兄弟我手无缚鸡之力,无可如何,要不然,兄弟自己也是要去抢的。还有,抢归抢,军饷照样发,兄弟我作主!”

    “够朋友!”华尔使劲拍着厚大的手掌:“老子这就带孩儿们接着操练,要想抢得好,本事不可少——你这官儿很有义气,待老子得胜回来,少不了分你一份!”

    操场上传来阵阵鬼哭狼嚎般的喊杀声。华尔显然已把杨坊的意思添枝加叶地复述给弟兄们,因此虽是三伏大热的天,浑身透湿的雇佣兵们一个个却都精神百倍。

    杨坊面带微笑,在一边静静看着场上的一切;罗纳德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这位官员,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

    “恕我冒昧,杨大人的官职,难道也是花钱买的不成?”

    杨大人的官职当然是花钱买的,他当然决不会说出来,于是便一直这么微笑着。

    注释:

    1、藩台:清代布政司的尊称,布政司,从二品,为巡抚以下的一省诸司百僚之长;

    2、圣库:太平天国规定缴获要交给圣库统一保管,统一分配,但实际上高层领导往往不受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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