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江上,洲上,一片寂静,一片鲜红。(看小说到网)

    一叶小舟载着渔夫渔童打扮的干王、见王,悄没声息地飘出小江,直向中关方向驶去;江滩上,尚书、仆射、参护,百十名两府随员呆立着,茫然地目送着小舟,等待着不知何时到来的、属于他们自己的下一条渡船。

    “得金,你许叔呢?”

    不过半日的功夫,贡王梁凤超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

    “禀千岁,许叔自打妖船去后,一直呆在洲北江边上,哪个叫也不应。”何得金低垂着眼皮,他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太平号启碇前,泥鳅交待他的最后一番话:

    “你死得,我也死得,可有的人死不得,哥,战船没得了还能再造,造船的人没得了,我天国水营,可就断了油香根根了哇!”

    “走,”贡王伸手拍了拍他肩头:“尔我同去劝慰劝慰。”

    何得金摇摇头:

    “小卑职一人去便行了,千岁宽草,许叔是老将了,便再伤悲,也晓得个轻重的。”

    贡王还待再说,却被何得金一把拦住:

    “清妖方退,洲上一片狼藉,千岁,大局为重啊!”

    洲北,堰上,放眼望去,茫茫一片苇塘。

    许丞相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闷闷地吸着杆烟袋,混浊的眼里,看不见一点泪光。

    “许叔,您莫如此,升天头等好事,宜欢……”

    “许叔,您老饿了没得?今天圣营打牙祭,红薯饭掺老菱,小侄这就去给您老端来?”

    没等何得金开口,几个跟着跑来的水营老卒,已七嘴八舌地劝解开了。

    许丞相仍闷闷地坐着,不说也不动。

    “许叔,您听小侄讲,”何得金思忖了半晌,这才开了口:“泥鳅兄弟他们升天,战船也毁了,虽是件难受事情,但今朝这一仗我们天朝水营却没折了锐气,您看,我们折了一条木船,清妖呢,一条、两条……四条妖轮船,才逃脱得一号小的,岂不是……”

    许丞相一直面无表情地坐着,仿佛在听,又仿佛不在听。

    他忽地站起来,一个猛子扎下苇塘去,浑不似腿脚有残疾的人。

    “许叔,莫想不开……”

    老卒们一叠声惊呼起来。

    许丞相凫出十数丈远,才从水里探出头来,高声喝道:

    “发嘛子呆?江汊里面这些些儿浮木,造八桨船,正好用的上。”

    “许叔,歇一歇。”

    何得金一把将浑身透湿的许丞相从水里拉上岸来,从怀里摸出个小布袋,递了过去:

    “黄烟叶子,贡王叫小侄送把您老的。”

    许丞相不接,用颤抖的十指,使劲拧着湿漉漉的长发:

    “贡王也没得嘛子存货了,省一些么。”他转过脸,望着江北那一堆刚刚捞上岸的、七长八短的残木,叹了一口气:“又要打八桨船了,唉!”

    “何大人,许叔,你们看!”

    江汊里,忽地有人惊呼起来。

    岸上的人顺着呼声望去,却见两个老卒,拖着个湘军水营兵弁打扮的汉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趟上岸来,那清弁紧闭着双眼,人事不省,胸口却仍在微微起伏着。

    “脸朝上,放平!”

    许丞相一瘸一拐地跑过去,攥住清弁的双腕,一收一舒地帮他控着水。

    “哇!”

    那清弁猛地吐出一大口黄水,睁开眼来,见四周净是天朝兵将,戟手大骂道:

    “x个龟孙,千刀万剐的长毛贼子,要砍要杀,给老子来个痛快!老子皱一下子眉毛,就算不得英雄好汉!”

    “x个龟孙!”一个湖南老卒愤愤踢了他一脚:“死到临头,耍么子横哟?英雄好汉?你清妖靠洋鬼子轮船大炮撑腰,算嘛子英雄好汉?骂我们天兵是贼,你们在安庆、芜湖、太平府,烧杀**,连吃奶的娃娃儿也不得放过,又算嘛子英雄好汉!”

    那清弁一时语塞,满面通红,低下头去,但旋即又抬起头,使劲挺了挺腰:

    “老表,我、我吃粮当兵,尽得是本分,我可没得干嘛子缺德事情——废话少扯,动手罢,乡里乡亲的,给我个干脆!”

    湖南老卒刷地掣出腰刀:

    “看你样子,也不算熊,就给你个痛快,你好生投胎,下辈子莫再当清妖了。”

    他举起刀,正待斩下,却被许丞相一把托住:

    “兄弟,做么子?他又没得妖级(1),罪不该死。”

    那老卒愕然道:

    “许叔,您、您不想想泥鳅兄弟哪样……”

    许丞相面色凛然,声音却不住颤抖着:

    “天兵是人妖是禽,杀降杀俘虏,禽兽不如的勾当,清妖做得,我天兵天将,硬是做不得!”

    他转身拉起那清弁:

    “老表,你当妖兵,为得吃饱穿暖,养家糊口,如今我们洲上粥也没得饱,留是留你不得了,瞧你身板,也是水里头泡大的,这二十里江路,不难为你罢?”

    那清弁似是不相信自己耳朵,呆了半晌,忽地跪下:

    “老表硬是好汉子,由不得小弟不佩服,两国交兵,不能为友,没得嘛子报答,这个响头,算是还老表一个人情!”

    他砰地磕了个响头,一骨碌爬起,正要下水,忽地又想起些什么来:

    “这番杨军门(2)发来一大三小四条兵轮,虽是让你们干掉三条,可跑掉的一条,乃是曾大公子(3)在安庆监造的,我们湘军自家的轮船,老表,下回江上见仗,枪炮无眼,小心了!”

    几天后,九袱洲南江面上。

    大大小小的杂式船只,满载着天国兵将,枪炮马匹,浩浩荡荡地向九袱洲驶来,远处中关、下关的江岸上,人声鼎沸,红头黄帜,望也望不到尽头。

    “清妖轮船,上番在洲北一役大伤元气,不敢再轻出滋扰,我天朝‘进北攻南’(4)的大军,方能如此一无阻碍,搭这些五花八门的内河船儿过洲来。”

    九袱洲小江口的炮垒上,贡王凝望着蔽江的船队,不住地感慨着。

    顾王吴如孝从登岸起便一直默不作声地立在他身边,此刻,也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头。他曾是天国头号水师悍将罗大纲的副手,当然懂得这个老水营的心思。

    对王洪春元皱了皱眉头:

    “只是本藩听讲,曾妖头于安庆设局,自造洋船洋炮,干王闻得此信,已几日不曾食饭了。”

    贡王叹了口气:

    “我水营便这些老本,已是尽力了。”

    对王脸色忽地舒展开来:

    “对了,干王此番登殿面主,保奏水营立功将士,王弟,你道如何,天王陛下居然记得丞相许弟,你道陛下怎讲?‘许四木匠,朕识得,朕识得,他还未升天么?’”

    贡王和顾王对望了一眼,都没答话。他们两个水营老将,当然都知道许四木匠当年的威名。

    对王环视了一眼周围:

    “许弟呢,他如何不在?本藩带得吏部公文,要褒封他升义爵,加江南水营主将呢。”

    洲尾。

    何得金红着眼圈,把一个包袱递到小舟上,一身便装打扮的许丞相手里:

    “许叔,您不再想想?小侄听得上洲的兄弟们讲,吏部要保升您老的官爵呢。”

    许丞相接过包袱,轻轻摇了摇头:

    “唉,家当没得了,官爵有嘛子用场!这九袱洲上,怕是再造不得大拖罟了,便造得,也没得嘛子用处,忠王、慕王(5)请我去苏福省(6),我这点背时的手艺,内河水乡,好歹还派得些子用场。”

    他忽地神色一凛,使劲攥住何得金的双手:

    “娃崽,你替我拜上诸位千岁,以后大江水战诛妖,须得洋轮船对洋轮船,开花炮对开花炮,莫要再让弟兄们拿血肉堵炮眼了啊!”

    何得金坚定地点了点头:

    “许叔,您老放心,莫说是再拿性命去换采石干,便是上天摘星星,下海捉龙王,只要换得兵**炮,洲上的兄弟们都不会皱半点眉头的!”

    秋风起了,许丞相的小舟顺流而下,很快幻作江中一粟。

    何得金伫立在洲滩上,压抑已久的泪水,不觉润湿了补丁摞补丁的红袍前襟。

    “轰!轰!”

    洲北方向忽地枪炮大作,一阵紧似一阵,翻江倒海般地久久不息。

    是进北攻南的大军,已渡过洲上,正分兵猛攻江北两浦(7)清妖的泥窟罢?

    (完)

    注释:

    1、妖级:太平军对清方军功翎顶的蔑称,又称太平消;

    2、杨军门:湘军水师大将杨载福,后避同治帝载淳讳,改名杨岳斌;

    3、曾大公子:曾国藩长子曾纪泽,勤敏好学,留心洋务,于外交上颇有建树,惜盛年早卒;

    4、进北攻南:忠王攻打曾国荃大营不捷,天王大怒,不顾诸将反对,强令渡江攻皖北、湖北等地,企图扯动湘军回顾,称为进北攻南,因两淮赤地千里,无粮可就,湘军坚壁清野,居城不战,忠王大军无功而反,死伤惨重,自此天国大势已去;

    5、慕王:谭绍光,忠王部将,时为苏福省主帅,留守苏州城;

    6、苏福省:庚申十年天国设立的省份,称苏福天省,简称苏福省,疆域包括苏州、常州、松江、宜兴、镇江五郡的全部或一部,省会为苏州;

    7、两浦:江浦、浦口,当时为降将、清江南提督李世忠的防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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