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寒冷的,对于北地边城的冬天来说,就更是如此了。(看小说到网)

    但这一年的冬天却似乎不同,方圆近千里,每一个人,都觉得风也轻了,雪也柔了,难得露出的懒洋洋的阳光,也显得那样的温暖。

    胡人走了,被远远地赶回了他们当初来的地方。

    虽然六千里之遥的官府不过免了这里一年的赋税,却又摊派下不多不少的一堆杂役,虽然各家各户的米缸并没有马上满起来,钱袋并没有马上鼓起来,衣衫也没有马上光鲜起来,虽然……

    “呵呵,这算什么呢?胡卒给赶走了,这些,总会一天天好起来罢!”

    每一个兴高采烈的人都这样说着。

    兴高采烈之余,大伙儿的想法不免多了起来,有想拿出一直藏着掖着舍不得吃的五斗好谷子去酿酒,和街坊们去寻那久违的一醉的;有打算徒步赶到京城,专为向那也许不知道边城到底在哪儿的年幼皇帝献上一捧黄土的;还有,打算捐工捐料,把那被胡人一把火烧成白地的文庙和成贤街原样恢复了的。

    “是真的,城里城外的里长甲长保正们都这样说呢,而且,”破土屋里,脸上又多了两条刀疤,神色却说不出地愉快的郑九这样绘声绘色地向老李裁缝描述着:“泥瓦木行的师父们都赞成,明儿个祭了天地和鲁班爷就开工了。”

    “是啊是啊,”狗剩仿佛又长大了好些,话语中却免不了仍带了些许稚气:“还有还有,师父,您老人家不知听说了没有,新来的州官老爷,就是当年的高才子呢,听说他已经动身,用不多久就走马上任了呢。”

    老人混浊的眼神里闪烁着泪花:

    “是么,是么,唉,这样的好消息,我想铁锤兄弟,邢都尉,三子,我们家小子,还有埋在黄土里的孩子们,都想好好听一听罢。”

    田垄旁边的黄土堆上,光秃秃的,不见几茎枯草,但堆上积雪,却不知何时已被扫得干干净净,厚厚的纸钱纸灰,簇拥着一块崭新的石碑:百义冢。

    老人双手抱住石碑,用七根手指不住地抚摸着,仿佛怀抱着幼时的亲儿,眼泪扑簌簌掉落在碑上纸灰上。

    狗剩扑通跪倒,放声大哭起来:爹爹死去这么些日子,他还从来没机会这样尽情地哭泣过。

    郑九神情肃穆,眼里却没有一滴眼泪,只无声地跪在那里,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

    “叔,老人们都合计着,明儿个文庙成贤街祭鲁班爷,请您……”

    “不啦,”老人笼着袖子,神情说不出的寂寥:“这几日我想自个儿静静心,琢磨点事儿,你们别来吵吵。”

    几日,又是几日。

    老少爷们小鸟衔泥般的一番辛苦之后,文庙和成贤街总算恢复了,尽管远谈不上什么原样了。

    当年的高才子,如今的高大人骑着高头大马,从东来的官道上前呼后拥地进了城,第一件事是进衙,第二件事是祭孔,第三件事就是对围拢上来的乡绅耆老们大呼小叫着:

    “老李师父呢?”

    其实不单高大人,乡绅耆老们也难得一致地这样想着:文庙落梁,成贤街开街,别人可以不到,老李裁缝却实在是决计少不得的人物。

    “九哥,你说,师父他老人家肯去么?”

    从城里往老李所住村子的路上,狗剩这样问着郑九。

    “嗯,难说,其实李叔不太喜欢热闹的,可这次,大家这样高兴……不说这个了,对了,狗剩,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狗剩拍了拍胸口:

    “当然是当兵吃粮啦,这也是我爹当年的意思,不过,我舍不得师父……九哥,你呢,听说都尉大人想提拔你当别部司马呢。”

    郑九笑着摇摇头:

    “我不干,我还是回家种田打铁来得自在,郑家铁锤,总不能在我这儿断了根罢,再说,跟造刀剑弓弩比起来,我还是喜欢给大伙儿打打镰刀剪子,给犁头加加铁,给耙子点点钢。”他抬头看了看高高的日头,和不远处老李裁缝破土屋的屋顶,催促道:“别罗嗦了,快些罢,城里大伙儿还等着呢。”

    老李裁缝的土屋掩着新打的门窗,屋里没点灯,黑黝黝地看不真切。

    “你李叔早上喝了我半碗粥,门也没处,方才问他吃不吃晌午,没人搭腔呢。”

    二婶望见儿子,隔着自家窗户说道。

    “叔!师父!”

    郑九和狗剩叫了半晌,不见应声,对视了一眼,一齐推门闯进去。

    老人盘腿坐在土炕上,身体早已冰冷僵硬,脸上却浮着轻松的笑意。**的七根手指上,一身崭新的宽袍大袖,在门口透进的微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师父!”

    狗剩扑到老人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二婶和郑九哽咽着拉开狗剩,抖开那件新衣,小心翼翼地帮老人穿戴起来。

    老人出殡就在成贤街开街的那一天,驮棺材的大车,从成贤街的西头一直走到东头,沿途老少爷们洒下的纸钱,仿佛十冬腊月,边城漫天的白雪。

    高大人也参加了老人的葬礼,或者说文庙的落成礼——反正怎么说都行——,就着几行眼泪,在文庙穿堂的西壁上又挥洒了一大片墨汁。

    老少爷们可不管这些,他们只管哭,哭罢了只管捋起羊皮窄袖,或宽袍大袖,去抢豆腐饭(或者上梁饭,反正怎么说都行)里不太多的几根羊骨头。

    逝者如斯,不知多少年过去了。

    文庙拆了盖,改了拆,再拆再盖,到现在还好端端地矗在那儿,只是门口多了一个票亭子,门外添了好些地摊子。可高大人当年留在穿堂西壁上的绝妙好词,却不知在哪一次的兵焚中,和那堵不知第几代西壁一起化作了一堆灰烬。

    其实别说那文章,就是高大人,甚至老李裁缝、小李保正他们的名字,也早已被健忘的后辈们,抛在了不知那个朝代的故纸堆里了。

    如今的边城虽比不得大都市繁华,城里好歹也有了几座七高八矮的高楼,街上也多少能看见几辆半新不旧的轿车的,老少爷们,不论穷富,也都不再穿什么宽袍大袖,或者羊皮窄袖了。

    惟有一年一度、这几年渐渐变作四度五度的什么旅游节上,才会有人吆喝着一群穿着古怪衣衫的男女,吹打着辨不出调门的曲子,跑到这成贤街上,文庙院里,去舞一些不知是给庙里的孔圣看,还是给街上稀稀拉拉的外乡客看的什么传统乐舞。老李裁缝若睁开眼,怕也辨不出这些花花绿绿的衣裳,到底是胡服汉服,还是别的什么服罢?

    不过在离城不远的乡下,老李裁缝当年做的那种帽子,却仍一代又一代的,在庄稼汉的头上保留下来,尽管包括许多老人在内,大多数人早已讲不出这帽子里的说道,但方圆千里的乡亲们,却差不多个个可以脱口说出这帽子的名字:

    李家毡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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