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和兵焚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成了市集饭肆间,一段段半疼不痒的闲话;可不是么,赋税,徭役,吃饭,穿衣,才是更要紧的事情,穿锦袍的大人们也好,打赤脚的闾左们也罢,谁不都是这样想的呢?

    所以如今的晋阳市上,税吏们只忙着计较手里那几枚缴来货布的轻重成色,小民们只顾着挑剔篮里菜蔬的价码新鲜,只有社稷无与,衣食也无忧的个把闲汉,才有闲情逸致,坐在刚刚翻盖了新草顶的小酒肆里,一面呷着淡薄的村酿,一面咀嚼着或道听途说,或陈芝麻烂谷子的时闻。23us

    “看见城门口的刻木了?赵家说要把商税什一改作什二呢,真是狠哪!”

    “嘘,小声点——也别这么说,赵家主公还是不错的,听说光是赈谷,就发了七百多石呢。”

    “嘿嘿,嘿嘿,商税什之二,田算什之七,赵家舍,赵家得,赵家自然舍得,你这个笨伯啊,从前楚国有个狙公……”

    一阵纷繁悦耳的铃声和着辚辚车轮声由远而近,原本嘈杂喧闹的市集登时安静了许多,就连酒桌上那几个素来无所顾忌的闲人,也硬生生把蹦到嘴边的狙公咽回肚里,低头垂手,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

    绣旗戎辂,重缨繁铃,是卿族专用的仪仗,晋国六卿,智伯亡后,惟剩其三,在这晋阳城里,除了赵家主公赵无恤,谁还能有如此的排场?

    “高赫,你告诉孟谈我们来市集微服抚循了么?怎么还不见他的影子?”

    赵无恤扶了扶新换的小冠,掸了掸特意做的鲁缣素袍,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并坐在车上的儿子赵浣听得“微服”二字,忍不住想笑,想起自己车右的职责,只好双手紧紧攥住旗杆,使劲憋住不笑出声来;坐在御手位子上的高赫却神色俨然,手里的辔绳不紧不慢地抖动着:

    “属下已经告知孟谈了,至于他为何不到,属下以为,主公明察万里,自然明白我们每个臣子的想法。”

    赵无恤略一沉吟:

    “嗯,你来说说,我今日所为,究竟是有益,还是无益呢?”

    “主公英明,何须更问他人?”高赫的声音如戎辂般平稳。

    驷马一转,已踏入了市集最繁华、自然也是最杂乱的一段,席地狼藉的菜摊,当街错杂的肉档面铺,游来串去的提篮小卖,把本就不宽的石板路挤得步履维艰,高赫御车虽精,却也给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一片吆喝声起,几十个身穿士农工商各色杂服,脚下却都打着行滕、穿着厚底方履的精壮汉子,已硬生生从人群各处闪出,右手清一色的长鞭挥处,片刻间已清出一条人胡同来。

    赵无恤脸色有些不自在:

    “这也叫微服抚循么?高赫!”

    高赫勒住辔头:

    “主公……”

    “有刺客!”

    高赫话音未绝,人丛当中,忽地暴雷也似一声大喊。

    高赫不及思索,弃辔转身,把赵无恤扑倒在车厢里,就势和身一扑,掩在主公的身上。赵浣左手抢过辔头,右手拔剑,情急之下,却怎么也拔不出鞘来,那些长鞭汉子或呆立或无措,似乎也都乱了方寸。脚步声、哭喊声,伴着四处乱滚的萝卜青菜,针头线脑,顷刻间汹涌了整个市集。

    “都不许动,双足离地,双手过髋者斩无赦!”

    张孟谈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回响在市集中每个人的耳际,不知何时,明晃晃的戈矛箭弩,已密布在四周的墙角屋檐,树梢巷头。

    汹涌立刻平息了,偌大的市集里,每一个人都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处,双掌张开,紧紧地贴在腿侧,唯恐稍有疏失,给自己惹来无妄之灾。只有驾戎辂的四匹健马,被赵浣死死勒住了辔头,不时暴躁地用马蹄,刨着坚硬的石板路面。

    高赫吁口气,慢慢直起身来;赵无恤也爬起来,顾不得脸上身上的尘土,急忙扶正冠带,坐直了身体。

    张孟谈一身商贩打扮,右手提剑,左手揪着个中年胖子,三步两步地抢到戎辂前,劈手将那人摔在车轮下:

    “禀主公,适才便是此人身后发出叫喊,属下扭获此人时,他手里还紧紧攥着口利刃。”

    那胖子五短身材,布巾草履,系了条犊鼻围裙,俯伏在地,筛糠般不住地颤抖着:

    “大、大、大人,小民是、是卖切糕的,适、适才背后忽然有人叫刺客,小民、小民一时不知所措,所以、所以死死攥着刀不放手,给、给小民个胆子,也、也不敢杀、杀人啊。”说毕,不住地叩头。

    赵无恤望了望张孟谈,又望了望车轮下的胖子和那把刀:

    “孟谈,你也太多虑了罢,那把刀无刃无尖,连熟肉怕也切不得,能杀人么?”

    他一伸手,从赵浣身上摸出一镒黄金来,高高举过头顶:

    “我此番微服出府,意在抚循众庶,惊扰市廛,心实不安,这镒黄金,权当给你压惊,集上一应损失,概由本府赔付,尔等可随后至计吏处申领。”

    言毕,手一松,黄澄澄的金子滚落在车轮前。胖子又惊又喜,俯伏在地,浑忘了捡起地上的黄金,市集里外,登时响起阵阵“万岁”的欢呼声,直到那纷繁悦耳的铃声和辚辚的车轮声渐行渐远,终于不闻,这欢呼声依旧在市集上盘旋回响,经久不息。

    一个竹笠鹄衣的中年人一直木然站在那里,仿佛适才发生的一切,和此刻周围的欢呼嘈杂,都和自己全无关系一样。他的竹笠低低压在额前,面目模糊着看不真切,一双眼睛,却分明死死瞪向戎辂消失的方向,目光灼亮,仿佛两把锋利的霜刃。

    “啪!”

    他的肩头忽地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跟我走。”

    城外。

    那个拍竹笠人肩头的人止住脚步,转过头来,略显苍老的面庞上,浮着股说不出的神情:

    “豫让,好久不见。”

    豫让也站住,慢慢取下竹笠:

    “郗虑先生,刚才是您?”

    郗虑不答,一双浑浊的眼睛,莫测高深地看着豫让,半晌,才又悠悠地开口:

    “你我同事智伯多年,你该知道,我虽有些武艺,却终究还是个文士,比不得智伯身边的剑士。”

    豫让默然,点头。

    郗虑的眉头陡然立起:

    “你更知道,智、赵、韩、魏四卿,论到剑士,智不及魏,魏不及赵。”

    豫让又默然,这在晋国,差不多是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识了。

    郗虑伸出左手,慢慢从右边衣袖里摸出一柄匕首来,轻轻贴在胸前,一言不发地看着豫让。

    豫让还是沉默着。这把匕首,本来是紧攥在他手中的,从城外直攥到菜市。

    郗虑沉默良久,缓缓道:

    “我要去楚国,不再回来,你跟不跟我去?”

    豫让立即摇头,很轻,却很坚决。

    郗虑叹了口气,掷下匕首,转身便走,再不回顾一眼。

    “谢谢您。”

    豫让凝望着渐渐迷茫入夕阳黄昏之际的郗虑背影,轻轻念叨着:

    “若非您取走了我的匕首,我不但报不了仇,也不会再有报仇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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