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穿的猎犬很快送来了,是只小猎犬,卷卷的尾巴,卷卷的毛,很好玩的样子。(看小说到网)

    夷皋当然也和它玩,但玩的时候却并不多,似乎也不是特别起劲。

    因为就在同一天,他得到了另一只狗。

    “好玩,好玩,太好玩了!”

    每次和那另一只狗玩罢,他总会情不自禁地这样轻轻喊叫几声,脸上泛着兴奋的光彩。

    今天似乎是个好天气,一个适合喝两杯的好天气,就连身居深宫的晋侯,都要请人饮宴了。

    俗,诸侯有异味,不敢自专,必以飨卿大夫。

    礼,天子之飨,曲悬反砧,列七鼎,舞六佾,君臣同饮,三巡乃罢。

    不过这一回异味只有少许,所以客人也只有两位。

    “楚王遣使报聘,赠佳鱼三尾,鱼少,不能遍请卿大夫,所以只请了相国您和司寇大人,今日申时便殿同享。”

    便殿,便宴,自然什么都可以随随便便一些。

    所以君臣们就随随便便喝着,随随便便谈着,随随便便听些随随便便的乐曲。

    酒当然是好酒,晋地如今多产醋,殊不知酿醋者十九自酿酒来,国君藏酿,甘冽可知。

    鱼当然也是异味,那时的汾水虽然还可以泛舟,却也没有这等好鱼的——这种鱼,后来被叫做武昌鱼。

    宴中的殿堂,仿佛连空气都是暖洋洋醉醺醺的。

    在这样暖洋洋醉醺醺的气氛下,纵是冤家,也会携手共饮三杯罢?

    赵盾和屠岸贾没有携手,却也说说笑笑地共饮了三杯,或者,还不止三杯。

    当然,夷皋也喝了三杯的,或者,还不止三杯。

    殿堂里的暖意更炽,空气中的醉意也更盛了。

    殿上殿下,那些本就不多的宫人宦者、歌儿舞女们也都被打发走了,酒意融融,君臣洽洽,他们的存在,实在似乎显得有些多余,有些碍手碍脚了。

    惟有怀抱竹简、手执笔削,面无表情、一刻不离左右的左史右史,一如既往地侍立在夷皋身后,仿佛这暖意醺风,君臣之乐,与他们没有半点干系一般。

    “寡人闻相国佩剑甚利,能求一观乎?”

    夷皋随随便便地倚坐着,随随便便地吃了口菜,随随便便地问了这么一句。

    赵盾的红脸早已红的与身上红袍仿佛,闻听此言,不觉笑了:

    那当然是口好剑。赵家的人,赵家的一切,都是晋国最好的。

    他就这么笑着,摸索着去解腰间的剑匣。

    夷皋又随随便便地喝了口酒,随随便便地看了屠岸贾一眼。

    也许是殿里太暖了罢,屠岸贾似乎有些热,额头上沁出粒粒汗珠来,但脸上的笑意却更盛了。

    空气中弥漫着醉意,仿佛一切都浸在这馥郁醇酒之中了。

    赵盾的手有点不听使唤,哆嗦了半天,终于把剑匣解下:

    “臣、臣无状,多、多饮了几杯,真、真是误事,误事”

    他哆哆嗦嗦地横过剑匣,双手捧了,就欲作势站起。

    夷皋和屠岸贾的笑容,不约而同地凝住,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且住!”

    暴雷也似的一声怒吼,铁塔也似的一条大汉。

    夷皋有些愕然,他不认识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大汉。

    屠岸贾有些慌张,他认识这个人:

    提弥明,相府第一勇士,赵盾乘车,常以他为车右。

    赵盾呆立在那儿,汗水和酒浆涔涔而出。

    不待提弥明喝出原委,他已经明白,全都明白了。

    臣侍君宴,礼不过三巡,宴后拔剑君前,是灭门的大逆之罪。

    他陡地转身,一把拉住提弥明伸出的手,拼命向殿外跑去。

    夷皋和屠岸贾一时怔住,竟呆呆地任凭二人跑出十余步,才突然同时醒悟:

    “甲士!甲士何在”

    幕后齐声大喏,正不知甲士多少。但听得歙歙索索一阵兵器甲胄声响,殿内几处伏兵,便欲一齐出击,一举扑杀赵盾。

    “主公!当殿无故诛夷天子命卿,就不惧千古史笔么!”

    夷皋被身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转头看时,却见左史须髯皆张,正怒目看着自己,另一边,右史紧握竹简笔削,也是面沉似水,眼沉似海。

    不知怎地,夷皋仿佛感到一股强力扑面而来,不由双腿一软,瘫坐在席上。

    眼见得赵盾二人已闪出殿门,屠岸贾大急,不顾君臣之礼,扑到夷皋案前,劈手夺过铜爵,当地一声,掷在地上。

    “吼~~”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卷过,一只足有一人多高的巨犬从殿后窜出,三窜两跳间已扑到殿门外,吼叫而出,倏忽不见。

    “寡人杀人有史官管着,狗杀人总没人管了罢?这灵獒,我和大司寇教训了好些日子,不咬别人,专咬穿大红袍的,嘻嘻,好玩,实在好玩。”

    夷皋看见灵獒窜出,心中一宽,神色也渐渐地平复下来。

    “就算灵獒杀不了你,从便殿到宫门,重重门户,我还藏了五百多伏兵,赵盾呀赵盾,你也有今天!”

    屠岸贾想到这里,恨恨地咬着牙根,嘴角却已隐约挂出一丝笑意。

    “禀主公,灵獒被提弥明打死,提弥明也被乱军所杀!”

    “赵盾,赵盾呢?”

    夷皋的身体仿佛骤然僵住,一动也动弹不得;屠岸贾却一下跳了起来。

    “相国、不、赵盾趁提弥明挡住伏兵之际逃出宫门,其子赵朔引家甲接应,全家夺路,已杀出新绛城去远了。”

    “混蛋!”屠岸贾咆哮着,“主公”

    不知怎地,夷皋突然觉得一阵轻松:相国这样一走,是再也回不来的了。

    “汪汪!汪汪!”

    赵穿送的那条小猎犬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摇着尾巴,拱到夷皋脚边。夷皋左手揽过小狗,右臂伸直,长长舒了个懒腰:

    “走了就走了罢,寡人就图个清净,杀一次还有趣,老这么喊打喊杀的,就不好玩了。”

    屠岸贾一愣,旋即恶狠狠地瞪了左史一眼:

    “左史越职妄言,碍误主公大事,理当严惩!”

    夷皋眯起双眼:熊熊灯火下,屠岸贾的脸色忽阴忽阳,忽红忽白,说不出的诡异。

    他皱皱眉,一股厌倦油然而生。

    他当然不喜欢赵盾,却也并不喜欢屠岸贾,他喜欢玩。

    现在,整日絮叨不休的赵盾已经一去不返,他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了,还多这些事干什么呢?

    “散了罢,有事明天再说。”

    他不容置辨地挥挥手,随即懒洋洋地伏低了身子,伸出右手中指,去摸小猎犬那黑黝黝、凉冰冰的鼻头,浑不顾屠岸贾还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处。

    天色已经全黑,喧闹了一阵的新绛城又平静下来,平静得仿佛一切都从没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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