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将奏报往几案上一甩,瞪视着众人,平静地问道:“朕只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他的眼神扫视下,殿中数人无一敢上前答话,他们都是看过奏报的,知道此事不但对朝廷来说是大事,便是对内宫之中,怕也是一场不小的风波。

    “陛下。”李希上前一步,说道。

    刘彻转过头,直视着李希,可以明显发现他的面容苍白了许多,再想到他与阿娇、纪稹的关系,便知道此刻,他心里也极不好受。

    “臣已经详细探问过送信来的兵士。”李希说话的语速十分缓慢,殿中人都可以明显感觉到他心中那份说不出的沉痛,“说是匈奴降将中,有人心怀旧国,与匈奴自次王私相联络,乘着南宫公主归来之机,突然偷袭,才会害得冠世侯,害得他为乱兵所乘。幸而,匈奴精兵主力早已遭受重创,赵信也早不再被伊稚邪信任,他没能带太多士兵前来,终究被我军以优势兵力击溃,赵信当场授首。”

    刘彻听完一切经过后,不再发问,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站起身,说道:“朕累了,众卿暂且退下吧。”

    “是。”

    议政诸臣离了桂宫。却都是静默无声。桑弘羊不放心看着李希略微有些踉跄地脚步,跟在他身后,偷偷问道:“李兄,没事吧。”

    李希转过头,看着桑弘羊担忧的眼神,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先回去了。”

    桑弘羊看着李希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过身,却看到张汤也正安慰丞相李蔡。

    “将军难免阵前亡。李大人,切莫太过伤心。”张汤说道。

    “老夫也是上过战场的。”李蔡摇头叹息道,“家兄之事倒还能接受,只是冠世侯他,太可惜了。他还如此年轻。”

    这一句“如此年轻”同时敲落在桑弘羊和张汤的心头。两人均感到有些沉重。他们在朝中行走,自然也和那个清逸的冠世侯有过接触,深知他的才华所在。此人,以其身份资历,本应是此后二十年中,大汉朝廷之中,独领风骚之人才是。

    “是可惜了。此次大胜之后,他若平安归来,荣耀应不下于卫将军才是。”想到斯人已逝,便是狡诈如张汤亦不禁有些叹息。

    没有理会两位同僚的感叹。桑弘羊只有些担忧地回望着九重宫阙,回想着自己当日在甘泉宫见到地陈娇。在那么危急的时刻。都还惦记着向他询问纪稹情况的那位娘娘,若知晓了这个消息。不知会如何反应呢。

    ……

    “杨得意。”

    “在。”

    “马上派人往楚国一行,将广玉公主带回来。”刘彻沉声道,“速度要快,在出塞军队班师回朝之前,朕要在未央宫里看到公主。”

    “是。”

    “还有,你去和昭阳殿的主事们通个气。冠世侯的事情,暂时就不要让娘娘知道了。”

    ……

    “成功了!纪稹真的死了?”陈掌听到回报,几乎有些大喜过望。

    “千真万确!”卫伉也是欣喜不已。他捧着书信,递给陈掌。

    “好掌看着信上地字迹。不由得频频点头,说道,“本以为匈奴人如此无用,以数倍兵力优势都没能击败纪稹,本次计划已是功亏一篑。却没想到,竟然还有一个赵信。”

    “也是公孙姨丈好见机。若无他的配合,赵信的计划怕也不能轻易成功。”卫说道。

    “他那事其实做得鲁莽了些。”陈掌却是摇头说道,“若赵信带的人再多些,连累了去病与他自己,我们可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可偏偏就这么凑巧,不是吗?”卫伉含笑道,“所以,纪稹的死,与其说是因为我们的计算,不如说,是天意如此。天意要我们卫家昌盛。”

    “天意吗?”陈掌双手负背,望向窗外。

    “这下,陛下的如意算盘算是砸了。没了纪稹,倒看他找谁来代替我爹。”卫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

    “关于我们计算纪稹的事情,你可千万别让你爹知道了。”陈掌提醒道,“他是个刚直的。若知道,我们拿与匈奴的对战做了赌注,只怕会勃然大怒。”

    卫伉不屑地挑了挑眉,说道:“我爹就是太死心眼。当年他大权在握地时候,明知道纪稹会是心腹大患,却没有出手压制。若当时就把他除去,哪里需要现在这般大费周章。”

    ***

    陈娇有些傻傻地看着刘彻一张一合的嘴,有那么一瞬间,她听不到任何声音,然而那只是一瞬间而已。刘彻地话语还是毫不留情地刺进了她的耳中。

    “纪稹死了。赵信带人偷袭营地,纪稹被乱兵刺伤,伤重不治而亡。”刘彻没有回避,直视着陈娇地脸,缓缓说道。

    “你能再说一遍吗?”陈娇的声音有些恍惚。

    “阿娇。”刘彻扶住陈娇的肩膀,说道,“我知道一时之间,你很难接受。可是,纪死了,这是真的。明日,他的尸骨就会被抬到长安城门前了。”

    “不,不,不……”陈娇缓缓地摇着头,声音却是越来越微弱,刘彻只觉得手中一重,再细看陈娇,发现她已昏了过去。

    刘彻叹了口气,将陈娇抱起,将她安置在卧榻上。他转过头,对飘儿与阿奴吩咐道:“你们这几日,将娘娘跟得紧些,贴身伺候着。千万别让她太伤心,多让公主和皇子陪陪她。”

    “是,陛下。”阿奴红着眼眶答应道。

    ……

    陈娇在黑暗中不停地走着,心中十分凄惶。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她左右看着,看着,终于在最前方找到了一点光源,便一路奔了过去。

    “仙子姐姐,你在哭吗?”光源处却是十分温馨的一幕,那是骨瘦如柴的小纪稹和初临汉朝,尚且懵懂无知的自己。

    ……

    “飘儿,拿锦帕来。”阿

    陈娇眼角不断落下的泪珠,对飘儿说道。

    “怎么了?”

    “娘娘哭得厉害,我给她擦擦。”阿奴说着,接过锦帕,为昏睡中的陈娇不断拭泪。

    “还睡着,就哭成这样。也不知醒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飘儿看着陈娇,感叹道。

    ……

    骨瘦如柴的纪稹之后,是辽东城里开始长肉、拔高的纪稹。梦境中的陈娇不可抑制地用手掩住嘴,无声地流着泪。

    从初相遇开始,纪稹就是个过分懂事的孩子。在辽东城的时候,她对纪的疼爱近乎溺爱,因为她总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多一份天真与稚气,而不是纪稹那样的懂事。在辽东城,看着纪稹身上慢慢长出的肉,看着他日渐多起来的笑脸和偶尔发的小脾气,她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然后,她到了长安,入了未央宫,姐弟之间再不复当日的朝夕相处。她不再亲自指导纪的学业,不能手把手地教着他写字。所有这一切教养都交付给了大哥李希。在李希的调教下,纪稹变得越发懂事起来,幸而他脸上的笑容从未改变。

    ……

    “夫君,夫君。”张萃的声音将李希惊醒。他抬起头,看着一身缟素的妻子,说道:“萃萃。”

    “你……”张萃一个你字才出口。声音就有些哽咽了,她忙转过头,擦了一下眼泪,再转回来说道,“你已经好几日没合眼了。喝点粥,去休息吧。”

    李希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我喝不下,也不想睡。你让我看完这几道公文再说吧。”

    “夫君。”张萃终于忍不住伸手将公文按住,说道,“我知道陛下已放了你假,这些事,根本不急在这一时。”

    “急地,怎么能不急呢。”李希抢过公文。说道,“这些,都是这一次漠北之战的善后事宜。儿已经不在了,可他的旧部呢,如何论功封赏,伤残者如何安置。儿想必会担心的,我必须得让他走得无忧无虑。还有,他的号……”

    “夫君,”张萃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流着泪说道。“我知道你很伤心。可你,可你还有这个家。还有阿娇要照顾呢。不要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也想睡呢。”李希说道,“可我一闭上眼睛。看到的都是儿的身影。”

    “咚咚咚咚。”敲门声阻断了夫妻二人地对话,张萃高声道:“进来吧。”

    进门的是管家,他低声说道:“大人,夫人。”

    “有什么事吗?”李希振作起精神问道。

    “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是大人家乡人。”管家说道,“东阳来的。”

    “家乡人?”李希和张萃都感到有些奇怪。张萃皱了皱眉头,说道:“你叫他进来。””

    来人一身青衣,他一入房中。张萃和李希便立刻认出,来人是从前陈家旧班底里的人物。原本直属李希管辖。后来纪年纪渐长,他便将这一部分人手移交给了纪稹。

    李希神色一黯,说道:“易青,你是听说了冠世侯的事情来的吗?”

    “正是。”易青拱手道,“属下一直到今晨朝廷发丧,才知晓此事。一众兄弟们都乱成了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希揉了揉太阳穴,说道:“也是我疏忽了。忘记了通知你们。你们先按部就班着,等我理出个头绪来,再与你们细说将来地安排。”

    青点了点头,他随即又问道,“大公子,那之前二公子吩咐照料的槐里那家人,如今可怎么办?”

    “槐里哪家人?”李希一愣。

    “咦?就是槐里一户姓孔的人家。”易青楞楞道,“二公子说,是大公子吩咐保护监视的。”

    “姓孔的人家?”张萃皱起眉头,问道,“那家,是些什么人?”

    “那家只有三个人。一个老人,两个女子,一个年纪大些,一个年纪小些。年纪大的那个,患了失心疯,总是被锁在屋里。二公子有时会去看望她们。”

    “失心疯的女子……”李希叨念道,忽然间,他脸色一白,问道,“二公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叫你们监视那家人的?”

    “三年前啊。”易青爽快地回答道。

    “三年前……”李希一个踉跄,幸而张萃伸手扶住了他。

    “原来竟然在槐里,被我们自己人看着。果然是一叶障目,稹儿他竟然早就知道了。”

    ……

    “稹儿……”陈娇微弱地呻吟道。

    见陈娇悠悠转醒,飘儿忙端着汤药上前道:“娘娘,你醒了。快来喝几口参汤。”

    陈娇睁开眼睛,眼中是一片清明。虽然眼角还有泪痕未干。她先是傻傻地望着天花板,许久不说话。飘儿急得要去找太医的时候,她忽然坐起身,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声音沙哑异常。

    “已经到巳时了,娘娘。”飘儿看着陈娇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巳时……陛下呢?”陈娇掀开被子,向外走去。

    “陛下,出宫了。”飘儿一边匆匆拿过披风,往陈娇身上套,一边答道。

    “……去迎接班师回朝地将军们吗?”陈娇身形一顿,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飘儿,替我寻一套素一点的衣服来,再叫人备马。我……”

    “娘娘。”寿琦从外面走了进来,行到陈娇跟前,说道,“尚书令李大人在殿外求见。”

    “李大人?”陈娇有些楞楞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道,“宣他进来吧。”

    李希也仿佛是一夜之间就老了,陈娇看着李希略微有些发白的鬓角,涩涩地眼眶忽然又有了忍不住的泪意。

    “你们……都出去吧。”陈娇声音哑哑地说道,“我想和李大人单独聊聊。”

    待一众宫女宦官三三两两退下,陈娇开口问道:“大哥,你怎么来了?今天,没去接,接稹儿吗?”

    “我怕是无颜再见他了。”李希惨然一笑,说道。

    陈娇不明所以地看着李希,等待着他的下文。

    到如今,也没必要再瞒着你了。”李希说道,“阿i咐我去寻稹儿的亲生父母,其实我早已经找到了。”

    “早?早到什么时候?”陈娇心中咯噔了一下,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

    “在你刚收养他的时候,元光六年的春天,你们去辽东城之后。”李希回答道。

    “元光六年?”陈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希,“十年之前……你……”

    陈娇不由自主地伸手扣住胸口,问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

    “主父偃,他的父亲是主父偃。母亲叫做纪清,是齐国太后的姐妹。”李希抿唇说道,“纪清和主父偃的私情并不为纪家人所谅解,纪家将主父偃赶走后,纪清就自己逃了出来,后来发现身怀有孕,便在那个小村子里生下了稹儿。”

    “后来呢?”

    “后来,后来主父偃上书阙下,成为皇帝的座上宾,名扬天下。纪家的主事人心中害怕,又派人一路将纪清寻了回去。只是他们却没能发现儿,稹儿便就此成了孤儿,一直到遇上你。”

    “那我和稹儿派人去寻,却没能找到任何一丝蛛丝马迹,是因为你?”陈娇感到胸口一阵抽疼,“你掩盖了一切?为什么?”

    “一开始,是因为你太喜爱稹儿了。没必要让你决意收养地孩子和主父偃这种倒行逆施之人扯上任何关系。”李希抬起头。直视着陈娇,一字一顿地说道,“后来,是因为,稹儿他太重要了。一个必定会成为未来陈家支柱的人,没必要因为主父偃这样的父亲,而与满朝公卿结怨。”

    “所以,你替他做了决定。不必和生父相认,甚至连他死,也不能为其收尸?”陈娇看着李希,忽然间脑中灵光一闪,问道,“大哥。主父偃为什么会去齐国,为什么会迫不及待地迫害齐王?”

    李希略微有些痛苦地转过头,说道:“是的。是我知道他往齐国为相的消息后,透露了纪家囚禁纪清的消息给他,故意引他动手的。如此,可以以主父偃之死收回齐国,又可永远阻断主父偃和稹儿相认的可能。”

    陈娇猛地站起身,说道:“大哥,你明知道,那时候。稹儿已经开始在找寻他地亲生父母了。你怎么可以……”

    “当时,我以为他不需要这些。他有你这个姐姐和我这个大哥,就够了。而我。也自信能够瞒着他,一辈子。主父偃死了,纪家被族诛,纪清也早已疯癫,不会有任何人来找当朝冠世侯认亲。”李希缓缓闭上眼睛,痛苦地说道,“而他就永远都是我们亲密无间的弟弟。”

    “……这个世界上,所谓的秘密。只要经过两个人的口。就不能指望它保密一辈子的,大哥。”陈娇久久说不出话来。最终吐出这样一句。

    “是啊。”李希自嘲地笑了笑,“只是没想到,我李希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她颤抖着声音问道:“稹儿是怎么知道地?是谁告诉他的?”

    李希惨然道,“这件事,我千防万防,却忘记了防备同样对齐国意图不轨而一直派人监视着的淮南王,忘记了那个狡诈的淮南王翁主。”

    “是三年前,他去平定淮南之乱的时候知道的。三年……”陈娇回想着这三年来,纪稹的音容笑貌,竟然和过去毫无二致。他会一如既往地向自己撒娇,一如既往地抱着葭儿或者月关开怀大笑,一如既往地和好友出游,一如既往地保护着堂邑侯府……他在她的面前,表现得完美无瑕,让她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

    “刘陵……刘陵!”陈娇浑身发抖,她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手边、案上地茶杯与茶壶全砸到了地上,喊道,“她到底和稹儿说了什么?她是怎么和稹儿说的?为什么这么重要地事情,这三年来稹儿竟然提都不和我提?她到底说了什么?”

    “娇娇。”李希忙上前拦住陈娇,防止她伤到自己,“娇娇,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陈娇靠在李希的怀中喃喃道,“稹儿他有心事,从来都不会瞒着我地。从来都不会。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

    李希见陈娇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隐隐作痛,抱紧她的身子道:“娇娇。”

    想到纪稹这三年来的所为,想到三年前他就知道自己的身生父母,知道自己以为的死别是他最信任的兄长制造的生离……这三年,他到底是怀着什么样地心情,来面对她,面对兄长,以及面对下令将他父亲族诛的刘彻地。

    “哗。”

    陈娇一把推开李希,说道:“大哥,你先出去好吗?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李希原本还想说些什么,见陈娇蜷缩成一团的样子,也不忍再说些什么。只轻声说道:“这件事,是我对不起稹儿。你若怨我,想为他出气,怎么做都随你的意思。”

    陈娇听着这句话,却只是双臂环抱着自己,皓齿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

    纪稹的尸骨随着归来的将士们进入了长安城,入城之前,由霍去病带队,要求一众将士皆下马为其扶棺。刘彻带着诸臣出迎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霍去病下马扶棺的那一幕。

    “去病。”刘彻开口唤道。

    霍去病转过身,看向刘彻,说道:“陛下,我想先把微之送回家去,可以吗?”

    刘彻没有回答他,只转过头对身后诸臣说道:“冠世侯为我大汉立下汗马功劳,而今虽然归去,自然也要以最隆重之礼义迎接。长安城中,自朕一下,三公九卿文臣武将以及诸家勋旧子弟,限时一个时辰内,都到城门处来,从此处一直到堂邑侯府邸,列队迎接冠世侯英灵归来。”

    “是,陛下。”

    “去病,”刘彻又转过头,对霍去病说道,“你且稍待片刻吧。朕为你把道路理清,你再与诸将士送微之过去。”

    “多谢陛下。”霍去病拱手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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