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云淡风轻,一轮弯月在云间忽隐忽现。张萃自床上醒来,发现自己的丈夫并没有在她的身边。她叹息了一下,走下床,披上外衣,向外面走去。张萃没有挽起的长发长长的拖到了脚跟,被风轻轻吹拂。她绕过精致的回廊和假山,走到了书房,果然,她看到了那个她熟悉的男人正静静坐在书房中。

    “吱!”木制的门被轻轻推开,声音惊动了书房内的李希。

    “是你啊。”李希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疲惫,但是他还是马上走到了妻子身边,将她揽到怀里,为她挡去夜半的冷风。

    “夫君。”靠在丈夫的怀中,张萃幽幽的叫了一声。

    “怎么了?”随手将门关上后,李希将妻子扶到里面。

    “你还不肯告诉我,你到底在烦恼什么吗?”张萃说完,分明感觉到丈夫的身子一震。

    “萃萃……”苦涩的声音在书房中响起。

    “那日,你从长水之上救回妹妹之后,就一直很不对劲。我不问,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你自己告诉我,你明白吗?”她从李希的怀中抬起,月光照射在她美丽的脸上。

    “我只是……”

    轻轻捂住他的嘴,她说:“我们结缡多年,你待人处世的方式我一直看得很清楚。只是,你对妹妹实在是太不寻常了。在她还在昏迷中时,你就已经神思恍惚。我特意将她留下,正是因为你的不对劲。”

    “我猜得出……”李希苦笑着,自己的妻子他当然知道,张萃从来不是个对人热情的人,她忽然说和陈娇投缘,一定要收她做妹妹时,李希就知道自己是瞒不过她的。

    “夫君,妹妹说她对前尘往事都已经不复记忆。如果,她曾经真的和你有什么,你现在能不能老老实实的告诉我。”张萃定定的看着他。

    “唉,你不要瞎猜。我和她没什么。即使她还记得前尘往事,只怕也想不起我是谁。”李希叹了口气,“她只是一个我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见面的人。”

    “这么说,夫君是知道妹妹的身份的喽。”张萃用的是肯定句。

    “是的。”李希点了点头,又道,“正是因为知道她的身份,所以我才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夫君,那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是……如果按血缘关系来说,应该算是我的妹妹吧。”

    “啊?”这回,张萃可是真正的大吃一惊了。她与李希相识已有近二十年,但是从未听李希说起过他的血缘至亲。在张萃看来,李希似乎是个孤儿。可是现在,李希居然告诉她,这位忽然闯入他们生活的陈娇是他的妹妹。

    “唉!”李希将头靠在妻子的肩膀上,轻轻的将事情的始末一一道来。

    陈婴,李希和张萃的曾祖父,是大汉帝国开国功臣之一。当年,陈涉在大泽乡起义之后,东阳少年杀死了秦国所置的长史,聚集了数千人起义,打算强请东阳县中声望极高的陈婴为首领,数日后,起义军闻陈婴之名来归者已至两万人。其时,项羽叔侄身边也不过八百江东子弟兵。如若,陈婴应诺此事,则会成为秦末最有实力的起义军领袖。

    “但是,曾祖父因高堂之言,以陡富不祥屡屡推之。后来,楚霸王及其叔来信联络,曾祖才将此尊位推于项王。他自己则被封为楚上国柱。”李希抱着妻子,将陈氏家族的历史缓缓说出。

    后来,项羽就是凭借这股势力,成为天下霸主。陈婴则在历次的战争沉浮中,都靠着自己的才识存活了下来。后来,项羽败亡之际,陈婴及时投了刘邦,被封为堂邑侯。

    “曾祖拒绝起兵之时,其高堂曾为之言曰‘以兵属人,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祸有所归’。曾祖一生都牢记此训,才能在楚汉之争中存活了下来。祖父随曾祖历经战乱,决不站在风口浪尖的原则他一直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汉朝建立后,陈婴被封为堂邑侯,后出任楚国相。陈婴于汉虽有大功,但是终比不得韩信、英布等人,且平日谨言慎行,因而在刘邦和吕后清洗功臣的血腥行动中,陈家都可以安然无事。但是,吕后去世之后,陈家成为了少数留下的几个功臣之家,因而圣眷日隆。

    “在文帝陛下欲以长公主下嫁时,祖父便意识到陈家尊荣已极,三代之内,必有横祸。所以,祖父便从父亲的庶子中,挑中了我,以身体虚弱之名令家人送出府中医治。后来,就安排我客死他乡了。”

    和家族断绝联系,独自在外面生活,只为了将来那不一定会到的灾祸来临之时,给家族留下一点血脉。张萃心中为陈家长上的谨慎叹息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夫君心痛不已,这么多年了,即使亲如结发,李希也对这事一直守口如瓶,一个人背负着这沉重的秘密。

    “夫君。”轻轻的在李希颊边落下一吻,“你辛苦了。”

    “没事。我的母亲只是堂邑侯府的一个奴婢,生下我之后就亡故了。即使留在府中,我终究也只是一个有名无分的少爷罢了。离开了,反而可以过得好些。”李希将妻子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更何况,我还遇到了你。”

    “我不后悔!”

    张萃在李希的眼中看到了她所熟悉的坚毅、深情。

    “真的。”

    泪水不知不觉间从眼角滑落,张萃轻轻靠到了他的肩上。

    “谢谢!夫君,我也不后悔。真的。”没有一丝犹豫,只有满腔的感动。

    紧紧的抱住张萃的身子,李希的脸上各种神色不断交替着。

    “祖父还活着的时候,我有时会被陈叔带去见见他。”当张萃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李希开始继续他的叙述,“和馆陶长公主生的弟妹见面,也是那时候。只是,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一个下人的孙儿。”

    “和妹妹,也是那时候吗?”张萃柔柔的嗓音,在夜半的书房飘荡。

    “是的。后来,她出嫁那年,我和陈叔也到府中看过她,只是没有人发现。算来也已经有12年了。”

    “如果这样,那么妹妹就是当朝皇后?为什么两个月来会一直留在我们身边?”

    “这正是我所烦恼的地方。”李希苦笑着,“虽然,她已经被废,只是前皇后而已。但是,也不可能任由她这样在外面游荡。两个月来,我一直防备着有人追查,牵连到我们身上。可却是风平浪静,教我无从防起。”

    “怎么会这样?”

    “我派人到长安打探过了。馆陶公主似乎对她失踪的事毫不知情。而长门宫,已经完全由太尉府接管了防务。这是很不正常的举动。种种迹象说明,皇上似乎是要将她失踪的事情,一瞒到底了。”

    “这……”张萃先是愣住了,转而一喜,说道,“那么,是不是说,以后不会有人会来查妹妹的身份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为将来计,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她……”李希左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之后又神色黯然的说道,“只是,她终究是我的妹妹,我实在不能狠心若此。”

    “夫君。”张萃忧心忡忡的看着丈夫,“妹妹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也忘记这件事吧。以后,少让她和官家人接触也就是了。”

    “不能斩断这个祸根,一切办法都是治标不治本。”李希仰头长叹,“但是,世间事,总有不如人意的时候,也只得如此。”

    夫妻二人的叹息声在书房飘飘荡荡。但是陈娇却在房间里睡得正香甜,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现在的哥哥和嫂嫂的苦恼。

    自从那晚和张萃全盘托出自己和陈娇的身世以后,李希便逐渐改善了对待陈娇的态度,这一点连陈娇也可以明显感觉得到。这段时间,陈娇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是日日到药店里面“上班”,闲暇时便和张萃聊天解闷。张萃和李希夫妇皆非常人,兼之二人又曾多方游历,可以说是见多识广,每每谈及各地风情及俗事野史都使得陈娇一阵神往。而陈娇多高出的2000年也使得她偶尔几次剑出偏锋的议论,深深的震动了李希夫妇。

    张萃的肚子渐渐凸起,眼看就要到年底了,李希便开始启程往老家东阳接从小将他抚养长大的陈叔来彭城过年,临行再三和陈娇交待要好好照顾张萃。陈娇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早已经将张萃当作自己的亲姐姐了,自然是满口答应。之后便日日小心,连药店也去得极少,只是小心的在家照料着张萃。因着冬季寒冷,再加上身在没有温室效应的古代,彭城的冬天虽然比不得北方的严寒,但是也够陈娇受得了。随着这天起一日冷过一日,她终于挺不住了。过了一层厚厚的冬衣,坐在用厚实的布封得严实的马车里,一路到了药店。让乔明请那些采药人上山的时候,帮她寻找一种黑色的似木似石的石头。果然重金悬赏之下,还真的有人找到了。没两日,陈娇就指使着庄昕组织人手去山上多采些那种石头回堆在府中,由自制的许多碳盆放在房间里,虽然要开着窗户通风,不过总算是开始暖和了。在张萃对着那些,煤石啧啧称奇的时候,陈娇就抓准时机,撺掇着她把那一片山地给买了下来,方便日后采煤。那种坡度的荒地并不能耕种,因而官府并没有为难,他们便只花了很少的一点钱将那一片地全买了下来。后来,陈娇又希望能够在城里开一家专门出售煤炭的店铺,在她看来,烧煤比烧木头要好些,将来一定能够在富人家形成风尚,他们可以从中大赚一笔。但是,这个提议却被张萃以“夫君说钱够用就可以了”为由给制止了。在没有本金,没有店面的情况下,陈娇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在这件事情上,她渐渐明白自己和张萃他们毕竟没有什么太亲密的关系,不能一直靠着他们,终需为自己找一条路子。

    一辆青灰色的马车停在了李府门前,雪地上留下了两道曲折的车痕。

    李希率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随后下来的是一个长相普通的中年人。他就是将李希抚养长大的陈伏。

    李希向驱车的陈奚吩咐了一声,他便上前敲了敲门。出来开门的是阿玉,阿玉就是张萃的婢女,来到李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平时就陪在张萃的身边,帮她跑跑腿什么的。

    “是阿玉吧。”陈奚自小跟随陈伏,知道李家很少出现女婢,这个女子一定是李希为了照顾有孕在身的张萃新添的婢女阿玉,他笑着的说道,“少爷和陈爷来了,你进去通报一声吧。”

    “少爷,陈爷。”阿玉向李希遥遥的行了一礼,跑回了府中,便跑边说道:“我这就去告诉夫人。”

    李希和陈伏一路走到了大厅之中,发觉陈娇和张萃都在厅中。继而,他们马上发现,这个大厅竟然异常温暖。两人都是目光如炬之人,只四下看了看,便发现关键所在,便是分布在大厅四角和中央的五个铜制的炉子。

    “陈叔,夫君。”张萃最先上前行了一礼。

    “陈叔,姐夫。”陈娇也是有样学样。

    “都起来吧。”陈伏很是和蔼的看着二人,陈娇的事情来时路上李希已经和他细细说过,他本事陈家的旧家人,当年,也是堂邑侯府收养的孤儿,对陈家忠心耿耿,自然对这位嫡出的小姐,很是有好感。而张萃又是乖巧可人,与陈伏已经是相处多年了。从前还觉得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张萃没能诞下子嗣,如今张萃也已经有孕在身,那自然是千好万好。

    “这里怎么如此暖和,皎儿,是不是你又出了什么鬼主意啊?”正式的见礼过后,李希便对陈娇打趣道。

    “姐夫,你怎么这么说我。”陈娇嘟起嘴巴,一脸生气的样子。

    陈伏没理会小一辈的笑闹,他兴致勃勃地走到铜炉边上,观察了一下,铜炉的上部盖着一个透孔的金属盖子,热气从孔洞中缓缓透出。陈伏将盖子拿开,一阵烟雾冒了出来。原本以为会看到大火燃烧的陈伏奇怪的看着眼前铜炉里红彤彤的“石头”。

    “这个是?”李希指着炉中之物问道。

    “就是这个啦。”陈娇指了指放在她脚边的一个盆子里的东西,里面放的是黑乎乎煤炭。

    “这是何物?”陈伏将煤炭拿到手中细细察看,全不顾手会被弄黑。而李希和张萃也好奇的上前去。

    “煤炭啊。可以用来烧的就是了。”陈娇解释道。

    “此物甚妙。一定会成为豪门富世争相购买之物。”李希笑了笑,敏锐的发现了其中的商机。

    “不错。”陈伏摸了模胡子,附和道,“只需要将炉子的外表做得更加精致一些,便可获得十倍之利。”

    听到李希和陈伏和自己有相同的感觉,陈娇一阵惊喜,之前被张萃打息了的做生意的心思顿时又活络了起来。她开心地走到李希的身边,说道:“姐夫,你也这么想吗?那我们开一家店专门做这个生意吧。”

    “这……”看着陈娇的神情,李希顿了顿,与他自身来说,多这一门生意少这一门生意自然是无所谓的。但是,如今有了个陈娇在身边,他行事不免要再谨慎一分,这煤炭虽然可以赚上一笔,不过对他来说,不引人注目才是重点。想到这些,李希摇了摇头,说道:“毕竟只是一冬的生意,我们李家并不缺这个钱,还是算了吧。”

    厅中之人,除却陈娇之外地可以明白他的心思,在其他二人齐声附和道:“此事还是就此作罢吧。”

    陈娇顿时有些急了,她争辩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姐夫,你们怎么有钱还不赚啊?”陈娇确实有有些焦急了。对她来说,一个外人一直靠着根本就是陌生人的李希夫妇生活,感觉总是不好,所以,她迫切希望能够早点拥有属于自己的生财之道。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李希听到她这句话,神情一滞,再看看陈娇一脸坚持的样子,心中叹息一声,只得作罢。他说道:“既然妹妹这么希望能够开这样一家店,那么姐夫就帮你开一家吧。由你自己管理,只是,你需答应进出之时,定要蒙面。”

    娇得到李希的首肯,开心极了,总算迈开了自己更生的第一步。

    那一年的冬季,一家名为彭城煤行的店铺在彭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开张。煤行出产的煤炉在陈娇的示意下首先被献入了当时的楚王府,得到了楚王的首肯,楚国上下的富贵人家便开始争相效仿,使用煤炉子过冬。之后,楚王又将之献到了大内,享受到其中便利的刘彻夸赞了几句之后,煤炉子便开始风行天下。因为煤炉其中所用的煤炭对于当时的人们来时还是一样比较陌生的事物,其他想要效仿的商户因为不能找到煤矿,而使得彭城煤行在这一行业上垄断了数年。李希看着在陈娇的运作下,彭城煤行在一个冬天的时间里便名动天下,心情复杂。对于这个妹妹的能力,他既骄傲又觉得不安,只能默默张开自己的保护网保护她。

    注解1:陈婴者,东阳人。少修德行,箸称乡党。秦末大乱,东阳人欲奉婴为主,母曰:“不可。自我为汝家妇,少见贫贱,一旦富贵,不祥。不如以兵属人,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祸有所归。”

    注解2:古人是在西汉时知道煤炭的利用的,我姑且当作汉武帝初年,他们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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