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闲把这张纸叠成一个长方形,泡在米汤里头,然后取出覆在湿布上头,再叠一张干纸上去,用手压了压,确保湿度均匀。

    弄妥以后,又拿起笔蘸着米汤在纸上刷了一遍,然后闷在碑面上,四边贴合。

    最后再用手旁的毛毡细细地吸了一遍水,换了棕刷,把纸与碑之间的气泡都刷掉。

    这一套工序,说着繁复,做起来却很快。

    常闲心想这简直就是小学手工课的难度嘛,不由得咧嘴一笑。

    没想到就这一下,手里棕刷一晃,劲稍微用得大了点,一下子把纸给刷破了。

    碑拓这种东西,一处破损,整张就都废了。他懊恼地捶捶脑袋,把纸揭下来,再换一张。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小心谨慎,总算没出什么问题,让纸彻底平贴。

    闷完了纸,接下来就该砸字口了。

    这是一个极细致的活儿,需要人用打刷和小木棰敲打笔画之间的间隙,让宣纸进入字口,彻底紧贴碑面凹面。

    这面石碑字数字数很少,只有四个字,字体很大,难度是小得不能再小了。

    常闲知道这是老人让他从易到难,要是开始就是几百字的直立的石碑,打死也不可能完成,那只会造成满满的挫败感。

    但即使只有四个大字,要一个一个敲进去,也需要很大耐心。

    常闲趴在那里噼噼啪啪砸了半个小时,才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来,有点头昏眼花。

    “做这样没意义的重复的体力劳动,真的能让我修炼心境养成静气吗?有这功夫干点什么不行,我怎么觉得自己越来越烦躁呢?”

    常闲有点心浮气躁,扔下打刷,有点想离开这里,却又猛然看到被白纸蒙住的“悲欣交集”四个字。

    这四个字不同于弘一法师锋芒敛尽、娴静平和的风格,而是取法黄山谷,笔力遒劲,结字纵逸,而毫无涣散,如持长枪大戟,通天地鬼神。

    悲耶欣耶?

    和耶烈耶?

    “做事须有始终。”

    常闲握了握拳头,自己给自己打气。

    既然为徒,就要遵从师命。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一块碑都拓不下来,还大言不惭说什么收藏?

    常闲平复一下心境。

    回到小屋,走到书桌前,看到旁边放的全是各种拓本碑帖,都是老人自己的拓本。

    在拓本右下角都写了时间地点编号,每一幅拓本都附着一篇文章,来记录当时的情景,但并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写得一丝不苟,偶尔有写错的地方都用白纸贴住,相当用心。

    细数了一下,这样的拓本得有大约两百多张,时间前后有十八年光景,心中不由得一凛。

    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大隐于市,与世隔绝,安贫乐道,将近四十年之间一心一意的刻碑拓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

    世事变迁,天翻地覆,在老人的眼中恐怕如同清风拂面一般等闲吧。

    常闲闭上眼睛,仿佛看到老人一个人在此地躬身伏案,独守孤灯。

    在这些石碑拓本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种让人敬畏的精神。

    它和弘一法师的精神遥相呼应,一介贵公子,抛却繁华苦行戒律;满腹锦绣才,遁入荒园拓透黑白。

    都是一种燃烧凡躯寻求道理的强大意志。

    常闲没有偷窥那些稿子里写的是什么,而是恭敬地退出他的“书房”,越发为自己的心浮气躁浅陋鄙薄而羞愧。

    中午常闲给自己随便炒了一个鸡蛋,草草吃完,然后回到了外面,站在石碑前。

    字口已经全部砸好,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正式拓墨了。

    他俯瞰碑面雪白的宣纸,全神贯注在这四个大字上头。

    老人这儿墨扑是现成的。

    墨扑也叫拓包,是两个蒜头状的棉花包,外面包着两层丝绸,底部平坦。

    常闲用毛笔把墨水抹在瓷碟里,这是松烟墨,墨质很好,而且老人还在里面加了半碗蛋清,所以闪闪发亮。

    常闲将墨扑上好墨,互相揉搓,就很均匀了,然后拿起其中一个,朝纸上扑去。

    按照书上的说法,墨扑需要轻轻捶拓,先轻后重,反复刷上三四遍,直到黑亮如乌金,黑白分明,才算成了。

    可常闲很快就发现,这墨拓与滑冰一样,说起来简单,实际上难度可不小。

    把墨扑捏在手里,怎么拿怎么别扭,更别说去扑墨了。

    书里说拓墨要“先轻后重”,什么算轻,什么算重?

    字儿都看得懂,理解就够呛。

    这玩意儿跟菜谱一样,油少许,盐少许,生抽少许的,谁把握得了?

    常闲拿着墨扑一片片抹过去,竟然感受到了“举笔如扛鼎”的感觉,不是过浅,就是成了一个大墨团。

    好不容易拓了一行,看上去却是墨道相杂,惨不忍睹。

    想去补抹一下,一下又用大了劲,宣纸随之皱起来了,只得先捶平了再弄。

    常闲咬着牙好不容易拓完了一遍,低头一看,且不说施墨均匀与否,单看那些字都墨迹粗浅不一,根本不忍卒睹。

    他分析了一下,大概是上午砸字口的时候不够认真,纸和碑面之间没有完全贴合,雕字的凹凸感无法显现,拓出来自然没法看。

    就这么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常闲用废了七八张宣纸,累得头晕眼花,一张都没弄出来。

    他这才知道,这门手艺看似容易,难度却比在工地背砖要难得多。

    快到傍晚的时候,老人施施然走到小屋,小满跟在身后,嘴里叼着一只竹篮子,竹篮中放着一小袋米,约莫有两三斤。

    常闲正忙得满头大汗却一无所获,老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俯身亲自演示了几下。

    人家这手艺,真可谓是举重若轻、行云流水,没见他胳膊怎么动,碑面已经涂上了一层厚薄均匀的黑墨,动作潇洒让人心旷神怡。

    老人搁下墨扑,淡淡地说了八个字:“不动手指,只用腕力。”

    常闲依言试了一次,效果果然不错。

    他正要俯身继续去擦,老人却把他给拦住了。

    “天色已晚,先做饭吃,明天再说。”

    老人说道,云淡风轻。

    第二天早上蒙蒙亮,常闲正睡着迷迷糊糊,忽然感觉有人在拽胳膊。

    一睁眼,看到小满正在扯他的袖子。

    常闲翻身起了床,却见老人在铁锅里熬了一锅粥,饭桌上还有几袋榨菜,碟子里还放着几片腊肉。

    这就罪过了,谁当得起啊?

    常闲红着脸叫了声师父,老人淡淡道:“凡事论心不论迹,论迹寒门无孝子,不要在意表面的细节。”

    常闲恭敬的给老人盛了碗粥。

    灶锅熬粥就是比电饭锅强,米粒口感黏稠,香甜无比,他一口气喝了两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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