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很久的一段日子,则俜都没有再来浮华州,也再没有旁人登过浮华州。林清萸总是沉默寡言的样子,她的眼神,一如往日玄寅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时光慢慢从夏季蜕成了萧索的秋季,秋叶铺满一地,白霜附着在树叶上,寒凉瘆人。整个夏季过去,林清萸都没有到州上去看一眼荷花,直等到现在花叶颓败之后掠过一眼。

    站在砌着白色砖石的路上,不经意地那么一瞥,她望穿了勾心斗角的那一年,后宫里头所有的繁华。

    佳节又重阳,她的心从开始的平静又开始渐渐焦躁不安起来。心中有那么一丝的暗流,在心头不断涌动作祟,泛滥出焦灼与期盼。

    沫儿这几日同样无言,悄悄从兜里拿了宁心静神的香为她燃上。

    “姐姐这些日子总在夜中盗汗,可是思念林大人了?”沫儿的声音轻缓如云,缓缓抚慰着她的心。

    她声音有些颤抖,似是感动:“你还肯认我这个姐姐么?”

    沫儿点点头,微笑道:“姐姐永远是沫儿的姐姐,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那只船的事,则俜侍卫已经跟我说了,幸好姐姐无事!”

    她心中烦躁,被这一言安抚后才稍稍宁静,看着沫儿,她感到无限苍凉怆然:“听你叫着姐姐,我也想起自己的姐姐了,可如今她被奸人所害,我再不能亲口唤她一声,这全都是我的过错!是我不够强,不够狠心!”

    沫儿这才明白林清萸为何如此失控,原来是其长姐之事对她的打击太重,加上皇上的疑心与决断,才让她这般…

    沫儿坚定道:“姐姐放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林清萸无奈苦笑:“若是天理仍在,又怎会让那些恶人逍遥快活,我自有我的罪孽要偿还,可是她们却也并不无辜,为什么她们就轻易掩盖自己的罪行?”

    其实她自己知道,不过是功败垂成,技不如人罢了。

    一切的源头还只是自己,没有自保之力,在后宫生活谈何容易?也怪自己,太过轻易信了别人的话。

    她无言,默默走到屋外劈柴。每天劈柴挑水,对她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了,有时候还要去水边浆洗,原本柔荑纤长的手指不堪磨砺,变得粗糙发红。

    正此时,她听见有人连连叹气的声音,那人一边叹气一边说道:“这年收成可不好,菜也没长好些,可怎么过冬?”

    “还有些黍米面,小米,慢慢熬些粥吃了,菜也严谨着吃,把那些面掺着做些放着。”

    正听着声音,像是德季和顺显。

    两人正收了当季的菜蔬回来,德季上前看了眼林清萸劈的柴,不满道:“这些柴禾连一顿饭的都不够烧,这都快大黑天了才劈这么点?平日也就罢了,这临近冬了,雪一下,干柴难寻,是让咱们都活活冻死不成?”

    林清萸抬头看她一眼,继续手里的活。

    德季双手掐腰道:“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是吧?告诉你,别以为自己还是宫里的主子,来了这浮华州,事事都得自己亲力亲为才行,别想着谁伺候你!”

    见林清萸默默不语,更是助长了她的底气,两步并做三步朝自个屋里抱了一箩筐衣服,重重地放到林清萸脚边,“把这些都给我洗了,要不然今晚不许你饭吃!”

    林清萸终忍不住蹙眉开口:“我为何要帮你洗这些衣裳?”

    德季仰头,用鼻子冲着人道:“前些日子我是看在你病气怏怏的份上不指望你帮什么忙,可如今你大好了,总不能还这么半死不活地赖着吧!没这么占人便宜的。”

    “…未免太刻薄了!”

    德季冲冲道:“刻薄?要不是皇上吩咐过,我们姐妹可不会还好心好意地帮你这些,自己早饿成干了。”接着抱臂道:“今天我还就要治治你这娇气,你是洗也是洗,不洗也得洗。”

    顺显冷哼一声,直接进了屋子。

    时下尴尬,林清萸只得低头道:“我砍完这些柴就去。”

    德季不依不饶道:“现在就去!待会天黑了还怎么晒,明天我们还要穿呢。”

    林清萸听罢,将手搭在盆底,有些吃力地抱了起来,低头朝水边走去,临末,她还听到德季炫耀般的话语:“之前那个小妮子有多狂,打了几顿还不是乖乖听话,本以为她这个主子有什么骨气,原来也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

    字字伤心刺骨,她心颤颤抖着,几乎下一秒就要滑力摔下去。原来沫儿在她不能帮忙的这些日子受了这样的欺凌,她竟没有丝毫察觉?

    走至水边,她将盆中的衣服拿出,加了些皂荚粉边开始搓洗起来,水凉刺骨,难掩的寒意侵入体内,几乎要将每个指节冻住,她费力地弯着腰用板子拍打衣服,不消一会手便变得通红发紫。

    这还只是秋天,若是到了寒冬腊月出来洗衣,手非要冻断了。

    她握起双手,哈了一口热气,同时快速地搓起双手来,试图回转一些暖意。

    蹲的久了,眼前已是白花花的一片,望着水中的衣服觉得晕晕乎乎,便直起腰来捶了捶后背,又见一个时辰,还剩下多半框衣服未洗完,想着一鼓作气洗好,停了继续歇息的心,继续低头捣衣。

    手臂和腿渐渐酸麻了,额上也生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她斯哈着甩了甩手臂,抹了额上的汗液便继续埋头苦做。

    待衣服终于洗好,她感到手都快废掉了,从水里捞出那些衣服之后已是无力再拧干了,只能把一件件衣服拖回盆里,打算先带回去。

    正搬着,手下忽然脱离,那盆子对着她便砸了过来,直接摔在了泥土地上。她心中大急忙,也顾不得疼,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去拾那些衣服。

    可为时已晚,盆里几乎三分之二的衣服都被染上灰土了,只能再次洗过。

    心中一酸,气息间酸涩颤抖,她几乎滴出泪来。

    这样的无力感,让她悲痛不已,闭上双眸任凭泪看滑过眼角。

    一阵温软的触感忽然包住她的手掌,让她猛然想起小时候的冬日,长姐买了热馒头给她吃的场景,东风一吹,冷的浑身发抖,捧着热馒头吃着吃着便不冷了。

    她睁开眼,手中不知从何多了个暖手套子,墨色的皮毛柔顺光滑,在日光下闪出星光般的晶亮。

    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挽了起来,她正想问沫儿什么时候带的这暖套,却听见一把沉稳凉掠的声音:“你何时攒下这么多衣物?”

    是男子的声音。她陡然一惊,转头看去,秋日晴灿的光芒如金辉镀下,落在那人雕刻金纹的锦衣下,身躯欣长而高大,如一只仓傲的雄鹰振翅过境,他的眼中带着妥协、关怀的神色,更多的却是愧疚。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皇上?”似带着些许不信,她摇了摇头倒退几步,恍然道:“不,皇上怎么会踏足此处呢……”

    男子几乎是叹息般柔情道:“是朕。”

    她看清眼前男子的面容,原本是冷俊而凉薄的面庞,如今却带着让人触动的柔情和暖意,清明深邃的面孔烙入心底,身上散发着熟悉的龙涎香,这帝王独有的味道杜若淡淡清幽的烟尘被她吸入肺腑,仿若寒天之冰,清凉彻骨。

    她很快便垂下头去,如初见时的矜持,也如畏惧般的躲避。

    他柔和道:“这些日子不见,愈发清瘦了,让朕再好好看看。”

    “皇上…”她掩面,轻轻地摇了摇头,“臣妾自知羞见天颜,自知不配再见圣上。”

    玄寅的声音有些失落:“你……是在怪朕?”

    她紧紧抿着唇,心中情绪翻涌而上,终于如溃堤般委屈地哭了起来,偏头扑进了玄寅的怀里。

    玄寅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声音中似充满了不忍:“没事了,都过去了,朕来了。”

    两人紧紧相拥许久,林清萸伤感地流了不少泪,而玄寅眼眶也有些泛红,沉声安慰着许久许久。

    忽然,她抬头看着玄寅道:“皇上此行,只是为着见臣妾一面么?皇上可是原谅臣妾了?”

    原谅二字,让玄寅的语气颇有些欣慰,他点点头道:“朕此行便是想接清儿回宫。”

    她先是一怔,接着有些欣喜道:“皇上可是查明家父和兄长的事了?皇上为他们洗刷冤屈了是吗?!”

    玄寅叹了口气,道:“你父亲之事朕还在查,但你长姐之事确是子虚乌有,当日你父亲兄长入狱,你长姐欲探望,被看守牢狱的官员收了银子,贪心不足,又将你长姐也关了进去…唉。”

    她略略想了会,抓住玄寅的衣服道:“也就是说,当日长姐她的确是被人陷害?皇上,究竟是谁这么恨我们林家,想置我们林家于死地!”

    “清儿,你先莫要激动,朕还有一事要说给你……”玄寅的声音沉了下去。

    她有些疑惑,心中慌慌地跳动起来:“皇上?”

    玄寅沉痛道:“边疆之地传来消息,你父亲于军中得了霍乱,,朕下令,将你父亲和兄长转到其他地方。”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黑,倒进了玄寅的怀里。

    如撞恶梦,四面八方传来无数的黑兽,几欲将她撕扯吞尽,她身体飘渺地升起,宛如微风中被揉碎的花瓣,孱薄而孑孓,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尽管为自己所梦也无法左右分毫。

    又如飞跃入花丛,纷纷扬扬的馥郁将她暧昧地包起,身旁亲朋无一缺席,言笑晏晏,清风明月,如镜花水月梦幻泡影,尽是虚空而无望的奢求,最终里酿成了一杯醇厚的鸩酒。

    再醒来时,她已是回到自己的住处,沫儿给人捧了一杯热热的姜茶,她在周围四处张望,只觉得与玄寅再相遇如同梦境一般。

    沫儿轻声道:“姐姐,浮华州离宣明城路途遥远,皇上已经走了。”她顿了顿,继续道:“皇上说有空还会来看姐姐的,姐姐别难过,相信皇上很快就会接我们出去。”

    原来,玄寅是真的来了。

    那方才发生的一切,就都是真的。

    她深深地闭上双眼,无声落泪。她宁愿方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梦境,林逸南虽然严厉苛刻,却是她世上有血肉连系的亲人…为什么如今她身边的人一个个远去,怎么也留不住。

    “皇上已命人重查你父亲和兄长之事了,但,还需要一段时间。”

    则俜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她缓缓地抬眸,声音沙哑道:“沫儿,你先出去,我有事要问则俜大人。”

    沫儿点点头,把姜茶放下便退去了。

    林清萸艰难地坐起身来,接着朝则俜俯身跪去。

    则俜连忙扶住她,眼中甚是惊讶:“这是作何?”

    她眼神明亮而坚决:“多谢则俜大人帮忙,想必大人劝谏皇上许久,若非您,恐怕这些日子我便葬身此地了!”

    视线相撞的刹那,她明确地发现则俜脸上有些微红,且极快地躲开了她的视线。

    则俜收了眼神,语气淡淡:“不必谢我,帮助朋友而已。”

    她想起那个瓷瓶,不禁勾勒唇角笑起,那日她说的事竟被眼前的人记得这样清楚,朋友么?如今称得上朋友之人,却是从未见过几面的则俜。

    她微笑道:“即使如此,清萸也要多谢大人。调查我父亲和兄长之事,大人恐怕受到不少阻挠吧?”她深深垂头,恳求般道:“可否告知诬陷我长姐的官员是谁?”

    “这件事你无需理会,皇上会对那名官员有所定夺。”

    她坚持道:“烦请大人告知!”

    则俜沉默片刻,将她扶回床榻,落下视线道:“南昌巡抚,苏伍。”

    她虽对官场之事不甚明了,但也听慕娉婷提起过,苏伍和慕北山为世交,则俜是怕她想到这一层,以为慕娉婷也从中构陷吧?

    她心中愁苦,嘴角泛起哀意,细声道:“我知道了,是非对错我心中自有明断,多谢则俜大人告知。”

    他背过身,失神道:“其实…则俜有一事想问。”

    她疑惑道:“何事?”

    “为何总叫我大人?”

    她还以为是什么样的难题,听到这,她不禁笑了:“大人下次再来时带上几条鲜鱼,我就替大人解惑。”

    则俜沉默良久,提步而去。

    她视线落在水缸处,看着那几乎堆积成小山的物品,哀愁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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