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声枝叶窸窣,沫儿循着声音找来,见林清萸站在树旁发呆,好奇地走了过去,“姐姐在林子里做什么呢?我看见岸边靠来了船只,是有人上岛了吗?”
林清萸忽然抬头看她:“沫儿,你会划船么?”
沫儿摇了摇头:“不会,姐姐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姐姐是想离开浮华州么?”
林清萸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
沫儿眼神变得紧张起来,她伸手指向林清萸的面颊道:“姐姐,你下巴上好像有东西?怎么红红的?”
“哦,我在林子里找到了些蛇莓,可能不小心染上颜色了。”她抬手抹了把下巴,立刻将那抹红掖进了手帕里,又道:“你吃么?”
“蛇莓这种东西姐姐也敢吃么?”沫儿轻笑着,上前道:“听我家乡那边的人说,这蛇莓是蛇的食物,可是有毒的呢。”
沫儿又问道:“那蛇莓是什么味呢?”
她沉思片刻,道:“酸,苦,甜,还有一股难闻的腥味。”说完,又补了句:“下次找到了我给你些尝尝?”
沫儿立刻担忧起来,一脸慌张道:“啊?腥味?可别真是被蛇的毒液浸过了,姐姐可没事吧!”
她无所谓道:“反正已经吃进去了,蛇毒不入血液是起不了作用的,放心。”她垂下眼眸,伸手摸了摸唇,“有些饿了,回去做些吃的吧。”
“好,那我给姐姐炒几样菜。”
“那快走吧。”林清萸跟在人身后,悄悄将手背去,将那块染满血的帕子往树坑底下一丢,用脚踢了几层土去。
沫儿忽然回头:“姐姐,你在做什么?”
她面不改色:“虫子罢了,有毒,刚刚我已经踩死了。”
“哦,这样啊。”沫儿点点头,继续向林外走去。
回到屋里,林清萸的心依旧没有平静下来。如何能平静下来?无数黑影覆盖之下,宛如阎罗殿中报丧乌鸦的啼鸣,冰冷的锁链像水蛭般攀上她的心脏,用力吸吮完最后一滴血液,身体僵硬如铁石,在内心的阴风号啕下几欲崩裂。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在那个兵不血刃的后宫,她甚至没有接触过这样淋漓的血,更没想到被放于浮华州之后,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
这些日子的悲痛思绪,已经让她几乎崩溃,而生与死追逐的狂烈,更是让她心底所有的委曲求全和安稳度日统统挖了出去。
如今她的脑海,矛与盾的交锋破裂,一切怀柔的想法统统烟消云散。
在神经激烈的撞荡之下,她投身于黑暗之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安稳,承认自己,接受自己,她所做的都是在自我保护罢了。
她不禁开始想。
究竟是谁这么容不下她?偏偏要置她于死地才肯罢休?明明她都已经远离后宫,再不能对她们构成威胁,她也自问并没有对谁做事太绝,更没有在宫中害死一个人,为什么她要受这样的难。
又为什么,凭什么是她。
这样的思考很快便消散了。
这对她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如今绝无法安心待在这里了,若是不尽快除去那些人,恐怕自己不出几天就会没命了。
一切的念想化为复仇的火焰,在内心深处烧成怒放的红莲,几欲烧干所有的血液。
午膳后不久,她叫来沫儿:“有没有比较锋利的柴刀?我去林子里找些草药。”
“姐姐怎么忽然想起来要采药了?”
她只道:“备不时之需。”
沫儿觉得有些道理,也没有再问,去堆放处借来了柴刀给人,“林子里危险,我陪姐姐一起去吧。”
她微笑着给人一个安心的眼神,道:“不用,我很快就回来,这些柴你也先不用劈了,我回来就把剩下的砍完。”
“那姐姐你多加小心。”沫儿似藏心事,落了视线收了晾干上的衣服,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忽放下衣服跑了出去。
林中静谧温热,细微虫鸣阵阵,偶有鸟雀振翅飞过的声音,草丛处显出一截黑黄色的蛇尾,肥硕的身体臃肿地碾压着草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就在它即将把身体完全隐匿进草丛之前,利刃滑落,死死地将其身体钉在了地面,蛇身狂躁地扭动挣扎着,舌喉不断喷着气息声,如开水煮沸时的初鸣。
一双手惦着块石头,找准机会立刻摁在了蛇头处,压制片刻,那只柔荑的手发狠地掐住蛇的两颊,慢慢将石块松开。
蛇身依旧不管不管地奋力挣扎,扭曲着,只是这些动作毫无意义,它的死穴已被捏住,随时都会一命呜呼。
林清萸另手打开一个小瓷瓶,将瓶口对准了蛇口处的两颗尖牙,毒液晶莹如露,汩汩地从毒口处流淌出来。
待收集差不多时,她盖好瓶口放在草丛,又缓缓将蛇头摁放在地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石头砸在懵然旋转的蛇头上,用力碾压,直到蛇头完全扁如烂泥才收手。
蛇与毒蜂,都是报复心极其强烈的存在,就算将其杀死,其武器仍会下意识地攻击并注入毒液,斩草除根,才能保的自身安全。
若是放任,被临死反扑,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是她自小懂得的道理。
不过她也倾佩它们的执念,毕竟就算死后也要复仇,同归于尽,性子刚烈凶猛,做人也应当如此。
她将收集的毒液小心存放好,将身后的草篓解了下来,仔细翻找了下。
还差一味猫眼草。
再加上这最后一味,与蛇毒结合调制成的毒,足可以令人生不如死了。
这样的毒草从前在家乡那边是随处可见的,不过她遇到的,大多都长在了他人的墓碑处,郁郁葱葱地,十分茂盛。
她起初只是觉得好玩好看,后来才知道这草是有毒的,而且毒性强烈。
如今回想起来,她不禁想,死去的那人究竟临终前拥有着怎样的怨毒与愤恨,才会让自己的身上生长出这么多毒草来?该是怎样的不甘,又是怎样血海深仇的愤怒。
“姐姐,那嗖船好像还没走,是有人进浮华州了吗?”沫儿的声音从林清萸背后响起。
她从容地将那些草药拾好,平静道:“怎么了?”
沫儿慌忙道:“则俜侍卫刚来,但我去岸上查看的时候却发现了两只船,可州上各处我都看过了,没有生人的痕迹,则俜侍卫已经去查了。”
“既然则俜来了,那我们大可以放心。对了,你把这个在今天的晚膳里添点吧。”她将那只盛了剧毒的瓷瓶递到了沫儿面前。
“这是什么?”沫儿接了瓷瓶,打开小心地嗅了嗅,“好像有股清苦的味道?”
“放心,这不是给我们吃的,是给德季和顺显她们准备的。”
沫儿失口道:“姐姐你为什么要毒死她们啊?”
林清萸眸光一冷,宛如寒夜中幽暗的萤灯,声音森森可怖:“自然是要为突出重围做准备,沫儿,你怕么?”
虽然德季和顺显她们两个颇为讨厌,可沫儿也没想过要毒死她们,林清萸此举着实让她吓了一跳。
沫儿支支吾吾道:“姐姐,这会出人命的,我们没有到必须杀人的地步吧?她们两个也…也不是那么讨厌。”
林清萸话语冷冷,不带丝毫温度:“你不是一直讨厌她们么?既然这里的规矩是她们定的,她们又掌握这浮华州的生存规则,那就杀之代之,重新将这规则变过!到时候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沫儿怔怔地看着她道:“但是…姐姐,我们不至于如此啊。”
她微敛眸子,一巴掌朝沫儿扇了过去。
沫儿整个人僵在受力被打的姿势,久久没有回过神,眼中满是震惊与惶恐。
她伸手捏住沫儿的下巴,与人对视,缓缓问道:“疼么?”
指肚冰凉,轻轻摩挲到沫儿肿热的脸上,如蛇的信子拭得发痒,“这下清醒过来了么?清醒过来,知道该去做什么了?”
沫儿抿着唇瓣,眼角几颗晶莹摇摇欲坠,沫儿仰头擦泪,捏紧瓷瓶离去。
林清萸静静地坐在树旁,看着那块血迹斑驳的石块,用手轻轻抚摸,一如抚摸那名男子的眼眸。
明月挂起,她迟迟地回到住处,鸦雀无声。这样的安静是她早就料想过的,她将竹篓里的花取出,放在了顺德两人的门口,人走灯灭,她理应表示表示。
忽然,她见屋里一阵异样。
灯火未歇,里面还有人说话交谈的声音。
她们没死?
沫儿是没有根据自己的吩咐去做?她也背叛自己了?
她复杂地思考着,将竹篓扔在地上,起身向自己屋子砸也似的推开了门,只见则俜正端坐在桌前静静地品着茶水,而他手中捏着的正是她交给沫儿的那只瓷瓶。
屋中却没有沫儿的身影。
门扇关上,她上前质问般横眉道:“则俜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害人?”只一句,如秋霜冷剑抵在了她的咽处。
她眉头紧皱道:“想必岸边那只船则俜大人已经看见了,那又为何要阻止我谋求生路呢?”
“生路?你的生路只有害人这一个法子?”则俜将那只瓷瓶重重地放在桌上,“用这种混合的毒来杀不通药理之人,你觉得是什么本身?”
她神色稍缓,扬唇道:“是啊,这样混合的毒根本做不到无色无味,而且味道还会很辛辣刺鼻,只有她们这种无脑之人才会不管不顾地吃下肚里,但见效也是最快的。”
则俜沉默半晌,生硬地抛出两个字:“为何?”
她笑笑道:“没有为什么,只是要制出如砒霜般的剧毒需要费些时候,而且这里可用之物甚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她自觉无趣,伸手拿了那只瓷瓶,道:“既然则俜大人已对我无话可说,那谈话就到此为止,天色已晚,大人请回吧。”
则俜目光一凛,沉声道:“这瓷瓶里放着的原本是治病救人的药,如今却放着杀害他人性命的毒药。”
她不以为然道:“毒药毒药,毒即是药,既都是用来盛放药物的瓶子,放的是害人的毒还是救人的药又有什么区别?”说完,她打开瓶子,将里头的毒统统倾倒了出来。
“这些东西既然用不上了,也就不必在用。”她叹了口气,“毒已经没了,则俜大人还不走么?”
则俜站起身,背对着她道:“做事之前想想后果,若你贸然毒死她们,你今后就能安然了?”
“我的目的并不是毒死她们。”她收回手,视线黯黯而落,“我在想,若是浮华州生出这样的事,皇上会不会在意?会不会加派人手过来?”
她笑意浅淡:“不过现在我也想明白了,这东西就算用了,皇上派了人过来查也不会有什么说法,毕竟只会以为是她们误食了毒花毒草,又不是砒霜那东西,在浮华州接触不到的。”
则俜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会。”
林清萸疑惑:“你说什么?”
则俜斩钉截铁道:“我是说皇上不会。”
她追问道:“则俜大人何出此言?”
则俜道:“浮华州中时日只四月有余,皇上对您的芥蒂并不会那么快消除,若非经过日月积累沉淀,介怀之心并不易被打消。”
她恨恨道:“是啊,我在这浮华州只待了四月,便有人已急不可耐想要拿我的性命了!我又该如何自处,莫非就这么坐以待毙么…?”
则俜环抱手臂,静思片刻后,冷冷地抛出一句:“我回去会查清楚,你自己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她不由得笑出了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陷入凝思之中。
夜色黑而深邃,如同困兽之笼,危险与惶恐的气息从四面八方传来,直钻入她的四肢百骸,冷的让人发抖,让人忍不住想嘶声尖叫。
她猛地抓住桌腿,发泄般地死死一握,眼前忽浮现白日用巨石去砸那名刺杀她的男子的画面,也是这样的心情,让她愤怒。
人恐惧到了极点,恐惧就会转化为愤怒。
这种愤怒的心情,给了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肆意,而又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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