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中寂静得过分,偶有不知名鸟雀扯着粗糙的嗓音凄凉地叫上一声,暖树生丫,枝繁叶茂,烘烘热气熏出粘稠汗液,与枕上泪痕一同入梦。月光倾泻而出,透过窗棂斜斜地照在地上。

    林清萸慢慢从这冗长的梦中醒了过来,看着殿内灯火摇曳,感到沉寂与安然,猛然间思绪翻涌,她想到什么般坐起了身子,感到胸腔中火辣辣的痛烧着,似被热水烫过似的。

    “清儿,你醒了。”玄寅的神情是茫然而萧索的,他站在远处,望着林清萸。

    林清萸落寞地垂下头,如今对他,已再没什么好说的。

    玄寅无趣地摇头道:“太医说你急火攻心,气恼太过腹血上涌,你的性子怎这么烈…”

    她的声音已沙哑的不成样子,似藏铅泥:“那皇上以为,臣妾该如何?”

    一瞬间,似回忆起从前,玄寅的视线变得有些柔和,声音也渐渐有了温度:“朕知道你长姐那事对你影响颇深,这件事是朕对不住你,所以之前的事朕可以不再计较,只需你再宫中安分守己。”

    她听着眼前的男子说的凉薄话语,心中泛起一阵苦涩,她不自然地勾着唇,垂头看向枕侧,想看清自己流出的泪。

    她的视线落在枕边那湿了大半的痕迹上,梦中犹记今日悲,这些泪,让她愈发愤恨。

    “皇上以为,这是在补偿臣妾么?”她的声音轻而无力,像是不经一握便消散的烟尘,随时会飘散到天边去。

    玄寅继续道:“朕还会晋你的位份,让你享这后宫尊荣,你若不愿,朕也不会强求你…”

    她只浅声吟道:“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玄寅点点头道:“好,既你不愿,朕便不再强求!”他转身又道:“太后挂念你,跟朕说起不如将你迁去浮华州,从此远于宣明城,你可愿么?”

    与其日日见着这凉薄心性之人,心中厌之恼之,倒不如就此归去,从此泾渭分明,死生不复相见。

    她冷眼看着玄寅,重重地点了点头。

    去意已决,今后再无相见。

    不日后,她被废去封号与位份,剥下锦衣华饰,与她初入宫门时候的着装一样,清雅素净地出了瑶华阁,将过往的一切统统留在那个让她凄苦流泪的地方,只身赶赴浮华州。

    路途遥远,玄寅派了则俜贴身看护,沫儿虽重伤未愈却执意同往。

    临走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御花园的荷花,虽都是浮萍青翠嫩绿,还未含苞,但却勾起了她深处的回忆。

    独爱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一池芙蕖,勾起太多太多回忆,莲舞潋滟,莲声慢慢,还有那次血染芙蕖惊心动梦。

    她默然沉思,从发髻上解下那支水芙蓉的玉钗,投入池中。

    帘外细雨绵绵,宫车自长街碌碌而过,终经玄武门,入宫一年,时光潦草而过,那时的胆怯与内敛,今儿都被消磨成了恶毒与咒怨,她心中恨后宫的每一个人,怨毒了每一件事。每每困倦闭眸,她只要想到入宫后的场景,就会惊恐地睁开双眼。

    雨下愈激,冰凉刺骨的寒雨猛烈地砸在车上,噼里啪啦地如鞭炮般,老天似乎在用最野蛮的方式冲刷着这里的一切,让泥泞与阴暗无处避形,统统被净成泥水浑入土地。

    宫门巍峨耸立,她将手伸出帘外,在滂沱的大雨中看着那些模糊的身影,感到雨水浸染了身体,将寒意慢慢攀上大闹,久违的轻松与清明。

    她走时,竟无一人相送。

    到底不是从小相识的姐妹,更不是什么过命的交情,全不过是利益使然,势弱依附势强,古往今来的道理。

    任风光无限,万人崇敬,也有跌入泥潭,人人唾弃,这世人的本质无非是趋利避害罢了。

    她也终于想明白了,原来这后宫中的一切,这么虚伪,这么令人作呕,她后悔当初那般信任慕娉婷,更痛恨处处针对她的常绣茹和见风使舵的菱巧。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毫不犹豫的下手,就算于敏妃结盟也罢,皇后联手也好,她只需要跟一把利剑一样肆意砍杀就好了。

    偏是她最恨自己的清高,不染尘世,彻底害死了这个无能的她。

    这令人恶心得作呕的后宫,令人痛恨到极致的阴谋,终于也都离她远去,身后鬼魅繁华的深宫离她远去,永不会再回头。

    浮华州,地处偏远渺无人烟,却是个让人清修静心的好去处,当她踏足浮华州时已经过两天两夜了,自船上站起时身体还有些虚乏,晨光明媚,珍草纷乱生长,层岩秀石无限风丽。

    因靠水边,湿寒之气携风拂面而来,却并不觉得寒凉,倒让胸中焦郁火气渐渐消散了些,林清萸和沫儿互相搀扶着,缓缓下了船。

    林清萸便要和则俜告别,他却径直自船上跳下,悬系好船绳,道:“两位多有不便,臣还是帮忙打理好州上住所再离去吧。”

    “我如今已经不再是什么主子,则俜大人无需自称臣…”林清萸苦涩笑起,又看了看一旁的沫儿,两人倒真都无力打理这住处了,她正身朝则俜行礼:“多谢则俜大人。”

    则俜忙扶人起身,凛然正色道:“无事。”便接过两人手中的小包袱到州中屋舍去了。

    虽是晨光熹微,光线微弱而清凉,但望着这片安静沉寂的地界,她总觉得有一种窒息而无力的感觉,心中苦闷难受,四边景色翠绿如画,乱乱地撞进视线中,沉淀出一分荒凉。

    她静默,紧紧握住了沫儿的手:“从此,你我二人便在此相依为命了。”

    沫儿重重地点头:“奴婢会好好陪伴小主的,咱们主仆二人就此自力更生,比宫里那个装点华丽的大笼子好过多少倍。”

    她轻轻一笑,道:“还是不要叫我小主了,从此我们以姐妹相称,可好?”

    沫儿的眼神忽地亮起,又有一瞬黯然下来,并没有回答。

    浮华州虽地处偏远,但也是有零星几人打理着的,林清萸与沫儿一同进来没多久,便迎来了两名虎背熊腰的妇女,两人各揽着个扫把,毫不客气地问道:“可是宫里头来的清贵人主仆么?”

    林清萸微微行礼,轻轻点了下头。

    那名稍长的妇女道:“皇上的命令我们已知晓,既然如此,便随我们进来吧。”

    林清萸“嗯”了声,跟在两人身后进了深处,她却疑惑,浮华州既有人打理着,为何道路两旁杂草丛生毫不修剪?任这周围枯枝烂叶长了新苗,看上去如荒野般。

    绕过几条废弃的屋舍,便到了间砖砌的平房处,则俜已在里收拾着了,青色石墙触之生凉,虽是简陋,倒也清爽许多,屋中一间适一人的卧铺,一张桌子,一个盛水的瓷缸和几样打扫的工具。

    那名颇年长的妇人又道:“这儿从此往后就是你俩的住处了,我叫顺显,这个妈子叫德季,你们有事大可叫我们,反正四个人同吃一锅饭也有富余,不过砍柴烧火的事就得自己干了,也不怕,咱们轮流。”

    沫儿慌忙道:“砍柴烧火?这可如何使得,我们家小主可绝不能做这些的。”

    那名叫德季的妈子道:“什么小主,既然到了这浮华州就都是做奴婢的,虽然娘子得了皇上垂怜说是居此生活,可到底得做点劳力不是?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可今后却得砍柴烧火做饭样样精通才是。”

    沫儿一惊:“我们小主不做这些,给你们银子使行不行,再不就是这些首饰。”说着,她从头上拔下一支素银簪花来。

    德季喔了喔嘴,道:“哟,这姑娘倒有意思极了!这浮华州荒无人烟,咱们都是被皇上派来此处打理的,要这些首饰银子有什么用?难不成种在地里能长出银子来么?”

    沫儿被说的又羞又恼,纠结地把那珠花狠狠捏在手心,转身朝林清萸道:“小主放心,今后这些活儿奴婢帮您做!”

    林清萸方才沉思片刻,如今却也都想明白了,只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浮华州是这样的生存方式,我便没有逃避的理由,沫儿,从今往后不许再称我为小主了,明白吗?”

    “可是…!”沫儿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也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此时,则俜已收拾好屋舍中的一切,径直出门朝一旁走去,顺手地拿起斧头手起刀落,将那些堆放的木柴一分为而。

    德季乐呵呵道:“没想到,皇上竟还让您带了这么个好力气的人哟,今晚我给您煮粥吃!”接着扭着粗壮的膀子走了。

    顺显面露微笑:“您通透,就慢慢摸索这浮华州生活的规矩,菜园子里还有好些菜没浇水呢,您且自安吧。”

    沫儿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咬了咬唇道:“真是苦了小主了,本想着可以清闲安逸地远离后宫纷争,却不想今后竟要受这样的生活。”

    “无论如何,总是好过困在那样的笼子里吧?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我心里,倒是十分快意!”林清萸说完,便朝则俜处走去,伸手便要夺他手中的斧头。

    则俜正劈着柴,眼见她柔荑的手伸了过来,立刻停了动作,只差豪厘便要砍下她的手,他复杂地看人一眼:“做什么?”

    林清萸行礼,苦涩笑道:“我是想自己试一试这斧头,毕竟从今往后我也必须自己砍柴,得先了解了解这斧头的脾气吧?”

    则俜眼中似藏焦急:“你刚才差点就残废了。”

    她若有所思地缩着手,郑重地再复行礼:“抱歉,让则俜大人担心了。”

    “……没有伤到就好。”他的视线又恢复了冷淡而萧然,继续劈砍着木柴。

    她心中温暖,柔声劝道:“大人今日为我劈了这些柴,明日却还是我自己来,回宣明城路途遥远,大人又要独自离去,何不快快启程赶上陆地,住宿一晚休息呢?”

    则俜不动声色,黑色劲衣在微风中吹得冽冽,好似燃起的一团黑火:“明日之事明日再提,我只看今日事。”

    “大人活在当下,倒是很好。”她微笑地看着人,又很快垂落眼眸,轻轻叹了口气:“大人作为皇上身边的贴身侍卫,想必知道许多事,我有些疑问不好在宫中问询,如今倒是想请大人为我解惑。”

    则俜顿了顿手中动作,道:“可。”

    “敢问大人,皇上是如何发落的家父与兄长?”

    则俜沉默良久,方道:“林家家产充公,林大人杖责五十,发配边疆,与您的兄长同行充军三年。”

    林清萸听了,心中骤然一紧,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之前虽也料想过后果,可林父年事已高,五十杖责下去怕要落终身残疾,而边疆地带更是艰难险苦,充军三年怕是路上便性命不保了。

    几乎是晕厥,她踉跄后退几步,觉得腿愈发软了,沫儿忙上前扶住人,轻声安慰:“小主,说不定林大人他们都会好好的呢?只是三年,三年后便能好好生活了。”

    “皇上竟如此绝情…皇上竟如此绝情…!”她怔然瑟瑟抖着身子,死死咬着唇瓣,眼眶却干涩得痛极,忽模糊一片,周围瞬间混浊了下来。

    她茫然地伸手,心中慌乱不已,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沫儿见人双目失焦,不禁惊恐起来:“小主您怎么了?!您的眼睛…怎么回事…则俜大人!”

    则俜忙丢了手里的东西,靠去查看林清萸的眼睛。

    双目红肿,血丝满布,应是这些日子悲伤太过,流泪太多所致。

    “臣去寻些草药过来。”说完,他步履如风地离去了。

    林清萸心中慌乱,不确定般摸了摸自己的眸子,欲泪无力。

    沫儿将人抱着轻言安抚,引导着进了屋里休息。

    未几,则俜寻了草药来,将药捣碎敷在了林清萸的双眼上,又嘱咐沫儿每晚用热水泡着药帮她熏眼,不出半月便可痊愈,期间最忌悲伤过度。

    沫儿又连谢过则俜,将人送出了房门。

    林清萸双目难视,心中却是各外的宁静,她躺床榻上,静静地听着微风,呼啸而霍霍有力,像是脱缰的野马在林间奔跑般,携带着野性和不羁,纷纷扰扰地闯入屋内,随香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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