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泓愃听说眼前这几位真是难民,便有些难为情,往怀里顺手一掏,摸出一把散碎银两,很慷慨地往前一递,道:“拿去,张某今日大醉,方才一再看走了眼,权当赔礼了。”

    那几个难民一接了张泓愃的银子,正脚步虚浮而来,左右探看,瞧那面善的人便上前乞求讨饭的难民们立即蜂拥而来,把他们几人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诉苦讨饭。

    张泓愃、乔枕花、荆蒯几人皆不得幸免,就连汤显祖也被人围起来。叶小天入狱时已经换上了囚服,到了南京后方才换回他的便袍,身上没有银子,便向那些难民询问,方知是太湖发了大水,淹了周围数千亩田地,而朝廷正值动荡之期,赈灾措施不够及时,那些家园尽遭大水淹没的难民只得四处逃散乞活,这些难民是头一批进入南京城的,后边还有不下数千上万人陆续而来。

    这时,两辆驷马高车从“轻烟楼”的后院里驶出来,敞篷的马车颇具上古遗风,头一辆车上两个人,一个正是身着玉色轻衫的徐小公爷,与他并肩而坐的则是一个剑眉星目、英气勃勃的黑衣男子。后面那辆车上,则是刑部尚书芮川之子芮清行和另一个青年男子。

    瞧见张泓愃等人醉态可掬地被一群叫花子围住,正在那儿散财,徐小公爷的嘴角又撇了起来,不屑地道:“小恩小惠,沽名钓誉!”

    张泓愃醉意正浓,没有听清,叶小天却听得清楚,恰好他身上没钱,那些难民也没围着他,叶小天立即上前两步,正色道:“小公爷,小恩小惠同样是恩惠,若不能兼济天下,哪怕只救一人,那也是善举。要说起来,小公爷您的家族世镇南京,如果小公爷您肯出来攘助百姓,必定可以救得更多人,何以一毛不拔,反而嘲笑那些肯向贫穷百姓慨施援手的人呢?”

    徐小公爷地位崇高,还从未被人这样当面指责过,被叶小天一说,不由怔住。坐在徐小公爷旁边的那个黑衣男子饶有兴致地看了叶小天一眼,微微露出笑意。

    徐小公爷怔了一怔,方才反应过来,冷哼道:“蠲免、折纳、赈济、赈贷、施粥、调粟,一应救灾事宜,乃是朝廷的事。我等岂可越殂代疱?”

    叶小天道:“朝廷自有规制,有时难免不从心和,权贵缙绅民胞物、爱物仁民,慷慨解囊,救治灾民,难道不是应有之义吗?小公爷若无此心亦无此力,却也无人强迫于你,但是嘲笑他人却是万万不该。”

    徐小公爷被他说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这时后面那辆车上先前大拍马屁的芮清行冷笑一声道:“一群不思进取、每日沉迷于yin词浪曲儿的纨绔,也配在小公爷面前谈什么仁者爱人!你们这般小恩小惠,邀买人心,能救得几人,小公爷除非不出手,否则必然能救助无数百姓,德泽广披,万家生佛。”

    徐家的家教其实挺严,徐小公爷手头虽然阔绰一些,但那零花钱却也不可能救助太多百姓,一听黄清行这番话,心里便有点打鼓:“这牛皮吹得大了点儿,我爹倒是有钱,可他哪能以私财赈灾,以他的身份,忌讳太多了。如果是我出面,我哪有钱赈济得了这么多的灾民,看这样子,这灾民数量可不少啊。”

    叶小天听了微微一晒,睨着徐小公爷,眸中满是不屑。心中却想,若能激得这位小公爷出面赈灾,不管他本意如何,终究可以救下许多百姓,如果他吝于财货,正好叫他滚蛋,免得在此聒噪。

    徐小公爷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尤其是在金陵城里,向来只有别人捧着他恭维他的份儿,何曾受人鄙视过,这时不但叶小天用一种嘲讽的眼神儿看着他,张泓愃、乔枕花等人也凑过来,一脸不屑地瞟着他,居然……居然那些难民,也用一种对为富不仁者的厌弃眼神儿看着他,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小公爷腰杆儿一挺,伸手一拍扶手,振声道:“你不信么?本小公爷便设棚施粥,倒要看看,是你们救得人多,还是本小公爷救得人多。”

    张泓愃一向与他不合,不过徐家的门槛儿太高,张泓愃虽然贵为尚书家的公子,一向也是以吃瘪的时候居多,难得有个名正言顺与徐小公子一决高下的机会,当即说道:“当真?小公爷,你不会是光说不练的假把式吧!”

    徐小公爷大怒,腾地一下立了起来,伸手向前一指,道:“那我就跟你赌一赌,你看到了没有,就前边那座石牌坊,你我两人明日起各在一侧设粥厂,谁先断了粮,谁救助的灾民自然就少,那谁就输了。”

    徐小公爷的打算是,我零花钱少,你更少,好歹我的积蓄比你多,便都拿出来也要挣回这个面子,谁料张泓愃并不胆怯,输就输,反正输给魏国公府的小公爷也不丢人。

    张泓愃把胸一挺,道:“成!我跟你赌了!小公爷,你要是输了,怎么办?”

    徐小公爷冷笑道:“我会输,笑话!”

    叶小天越看越有趣了,反正他是看戏的不怕事儿大,马上接口道:“小公爷,话可不能说的太满,万一的事,终究还是一种可能,如果你输了,怎么办?”

    徐小公爷还没说话,张泓愃已经抢先说道:“小公爷,如果你输了,就在重译楼摆一桌酒席,宴请我们兄弟几人,如何?”

    叶小天一听,这赌注也太轻了吧?只不过一桌酒席,你是尚书家的公子啊,难道没赴过宴,吃过酒么?怎么就这么馋?

    他却不知,这重译楼是大明官方专门用来接待外宾的酒楼,虽然如此,却也并非任何人都不能在那里摆宴,比如说小公爷两“跟班”之一的关小坤又或者是小公爷本人,就可以在那里摆宴。

    关小坤是南京礼部尚书家的公子,而礼部正好管着会同馆,重译楼则归会同馆管辖,他要在重译楼摆酒,重译楼的官方管事自然会大开方便之门。

    而徐小公爷则是因为魏国公府世镇南京,百余年经营下来,人脉势力遍布全城,是货真价实的南京第一家,徐小公爷要在那里摆酒,自然也不是难事。

    可是这对其他人来说,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了。你再有钱,也未必就有资格在重译楼摆酒,你再有权,人家不给你行这个方便,你也不可能坐在那里举杯畅饮。而面子,又恰恰是这些高官子弟最在乎的事情,所以在叶小天看来不过是一席酒,对一向好面子的这些官宦子弟来说却是顶顶重要的事情。

    一听如果输了要让他摆酒赔罪,徐公子登时有些犹豫了,坐在他旁边的那位黑衣公子依旧微笑不语,倒是坐在后车里的关小坤和芮清行不知轻重地挑衅起来:“好!我们输了就在重译楼摆酒谢罪,如果你们输了那又如何?”

    张泓愃借着酒劲儿,用力一拍胸脯道:“从此以后,你们四人到了哪里,我们便退避三舍,永不朝面!”

    一场赌局,就此确定!

    当下,徐小公爷等人驱车离去,张泓愃等人的家丁小厮也赶了车马来,张泓愃等人摩拳擦掌、大呼小叫的上车,纷纷回家取私房钱去了,誓要与徐小公爷斗个高低,只要能让徐小公爷灰头土脸,他们在石头城就算是扬名立万了。

    徐小公爷家教甚严,在外边怎么威风摆谱都没关系,要是想让他跟他爹魏国公要钱赈灾,就为赢一场赌局,恐怕他老爹得让他去祖祠跪上一天。如今赌局已立,他越想越觉忐忑,生怕输了这一局,到时下不来台。

    到了徐国公府门前,徐小公爷下了车,先向那黑衣公子告了声罪,把关小坤和芮清行拉到一边,小声道:“这件事成不成啊,咱们可是当众打的赌,真要是输了,我徐麒云可丢尽脸面了。”

    关小坤和芮清行忙道:“小公爷,您尽管放心,论身家,他们能跟小公爷您比,何况我们两兄弟也不会围置身事外啊,这件事,我们兄弟俩头拱地也得帮小公爷赢了他们。”

    徐小公爷听了心中略安,用手指了指他们两个,警告道:“我可告诉你们,今儿我可是被你们两个架上虎背的,如果这个赌我真输了,我可不饶你们!”

    关小坤和芮清行又是连连拍胸脯保证,徐小公爷这才点了点头,道:“那你们这便去准备吧,明日一早,粥棚一定得搭起来!”

    关小坤和芮清行连声答应,驱车离去。徐小公爷回转身来,向等在一边的黑衣公子摇头失笑,一副不以为然的口吻道:“这两个家伙,什么赌局啊,都是些小孩子游戏,倒让李兄见笑了。”

    黑衣公子微微一笑,道:“纵然是场游戏,能够因此救助灾民,也是件好事嘛。上天有好生之德,行善便是积福。”

    徐小公爷道:“那是,那是,哈哈,跟着他们胡闹,倒是怠慢李兄了,李兄请。”

    徐小公爷和黑衣公子转过徐国公府前阔达九丈的蟠龙照壁,正要进府,前方忽见一双女子牵着马站在那儿,头前一个素衣女子腰插短剑,英姿飒爽,一见徐小公爷,便气哼哼地道:“徐世兄,你家这大门口可是真难进啊,你不在家,本姑娘愣是进不了你魏国公府的门,在这儿站了半天。”

    徐小公爷抬眼一看,惊喜地叫道:“世妹,怎么是你?”

    那位黑衣公子一直都是一副万事无牵无挂、一切不系于心的恬淡模样,瞧见展凝儿时,眸中虽然微现欣赏之色,却也依旧是一副八风不动的飘逸模样,可是待他看清俏生生地站在展凝儿身后的夏莹莹,一向淡然的眸中却陡然射出两道炽热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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