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桐独自在寝居等待着。更漏迟迟,一轮明月照进窗扉,流光徘徊,西风也随月色闯了进来,吹得疏桐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缩缩肩膀,拿起剪刀去剪烛台上的烛花,等待的时光总是那么难熬。

    一段分叉的烛芯被剪断,屋内霎时亮了许多。疏桐想起下午宴会上的那封信,从袖中取了出来,拆开信封,展开内中的信纸:

    吾儿宝扇:

    疏桐自离家后,薛府上下寻踪觅迹,不愿放弃。疏桐有孕数月,兼之平时娇生惯养,出门皆以车马,脚力弱,故而于不远处京都临县一客栈得遇疏桐。

    可怜她素日里锦衣玉食,如今在客栈里为省钱财吃的是粗茶淡饭,吾同你娘心痛不已,极力想要接其回家。无奈疏桐言: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儿也不改其乐。贫穷也好,富贵也罢,誓言不二地要随那书生共度余生。你娘实在心疼不过,便同疏桐言愿意接纳那书生。

    临盆凶险,吾知此事非同小可,安心生产最为重要,故将疏桐连那书生接回,恐人多眼杂,是非乱生,只得先将其安置于甘露寺内,调养身体。

    一切皆安,宝扇勿要担心。

    薛父书

    疏桐的视线在信中的字里行间跳跃着,丞相怕有人无意之中阅得此信,将疏桐与宝扇的名字相换,全信看似皆言疏桐行踪,但实则是在为宝扇报平安。

    疏桐得知宝扇无恙,这才放宽了心,又为丞相的深谋远虑而心悦诚服。

    细细品读了两三遍,短短数行信息已牢靠地印在脑海中,疏桐将信纸对折,一角对着烛火,引燃了信纸。

    一条火龙迅猛蹿了上来,吞噬着信纸,疏桐先是用拇指与食指捏着顶端,待烧得差不多了便丢进烛台,整张信纸化为灰烬,在烛台底部散发着余温。

    夜阑人静,只听得远处突然传来一慢两快的打更声:“咚!——咚,咚!”

    三更了。

    再过一个时辰,便是鸡鸣时刻了,可白攸之迟迟未归。

    守在白府令她有些坐立难安,自白府至知州府不过五里地,大路有三条,小径分岔多矣,光凭猜测无法知晓攸之可能走哪一条路,但望月台作为二者中心点,多半无法绕开,揣摩良久,疏桐匆匆取下屏风上的披风,从后门溜了出去,一路且看且寻,试图寻找白攸之。

    且说攸之出了白府,走无人小径至知州府。

    他先是绕着府外逛了一圈,比对后觉西侧墙垣稍矮,墙顶平整,施放普通瓦片而非带钉瓦,可从此处入内。于是他掌心运气,右脚登地,向上跃起,攀住墙顶,用力一拉,身体腾空向上,脚过墙沿,稳稳地站在了墙上。

    居高临下,视线忽地开阔起来,环顾知州府,两个家丁掌着灯笼在鹅卵石铺就的院内小道上前后巡着,一女仆端着铜盆趔趄地走着,里面装满了水,水悠悠荡荡撒了一路。

    白攸之沿墙疾行,攀到了屋檐。瓦片琳琳,他屏气凝神小心行走,方才不发出声音。

    就着屋漏往里看去,脚下应该是大厅,里侧无人,只有烛火微光。再往里去,是闲间,亦无人,闲间右侧大抵是歇房,有一挽发束髻的年轻女子,衣着宽松,正坐在木制摇篮旁,一面晃动着摇篮,一面拍拍篮中的婴儿,嘴上轻声细语地唱着某首民间歌谣。

    摇篮上有诸多挂件,做工精细,红色的大虎布偶,灰色的布袋鼠,还有金色的绣囊,绣囊底部挂着一铃铛,摇晃起来叮当作响,逗得篮内肉嘟嘟的婴儿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白攸之猜想,这应该是刘知州的家室。

    书房、后房、左右厢房皆无人,白攸之心中的疑虑越发积攒,这个时间点,刘知州不在家吗?一无所获的攸之自屋顶跳入院中,准备潜入书房看看能否有所新发现。

    吱呀一声,门开了。攸之越门而入,轻阖上门。

    寻常的书房装扮,和普通人家的书房别无二致。

    攸之直奔方桌,方桌一侧垒起了高高一叠书册,另一侧放一笔架,上面挂着湖笔、龙须贡笔、善琏笔等各类毛笔,攸之拉开抽屉,一层一层翻动着。

    方桌上除了四书五经、奏章和闲时临摹的字帖外一无所有,抽屉里也都是一些杂物,越是“干净”越是可疑,攸之想着。

    靠墙的黄花梨木制书架上齐整地摆着书册,攸之用手一本本去探,怀疑书中夹杂着密信。

    攸之有些凉的手触碰到纸页,纸页温热。

    他全掌贴了上去,那温热触感真实,一排经书皆如此。

    这墙后,有玄机!

    他抓住书架,不管顺逆时针如何扳动,书架一动不动。

    他后退一步,视线扫动书架,一青花高脚瓷器立在书架正中央,中间有一条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纹路,但还是被攸之捕捉到了。

    掰开瓷器,那洁白如玉上纹青花的瓷器果然一分为二,露出一铜制天机乾坤锁,锁身上有八个刻有汉字的转环。现有八个汉字是:天、瓦、园、卯、戊、方、丁、巳。

    攸之的脑子飞速运转着,八字转环,每次正确解锁后再次打乱密码,必不可能将这八个转环都摸索到,按照成年男子的掌心大小,一般会习惯性地握住乾坤锁,以拇指和食指打乱前端的密码,故而后几位汉字极有可能保持原样。后五位中的卯、戊、丁、巳皆为天干地支中的字符,那么……攸之的思绪如电光火石般被瞬间点燃,那么,密码极有可能是某人的生辰八字!

    适才那咯咯笑着的婴儿肥嫩的脸庞闪过攸之脑海。

    如果真是他的话,婴儿尚小,定是今年方才出生,故而前两位密码必定是今年的天干地支:己巳。

    最后两位“丁巳”姑且保留,假设未被动过。

    月干等于二倍年干加上月支,假设第四位是卯,那么第三位便推测为丁。

    唯一不确定的是戊……戊什么……罢了,一个个试吧。

    约莫过了一刻钟,乾坤锁被试开了,是戊寅。

    果然是那幼子生辰,想不到内心狠辣的刘知州竟有如此柔情一面,那幼子于他而言定是十分重要了。

    随后,只见那书架顾自动了,在地上划过一道圆形的轨迹,一团黑暗向白攸之打开。

    他掏出火折子,吹出一团小火,他举起眸前跳动的小火向内探了探,闪身进了密室。

    方进密室便是一段向下的台阶,高低错落,很不平整。隐约听见远处有人声,还有斧器凿动之声。他猫着步,向内走去。

    下方的空间开阔了起来。攸之以石柱做掩,观察着下方的一切。

    几个赤膊工人,被热气熏得满头大汗,正在一窑口旁锯柴火,刘知州和一中年男子正在耳语着什么,隔得太远,白攸之听不真切。

    过了一会儿,刘知州中断了谈话,挽起袖子,弯下身子在一堆生土前捏捏探探,面色严肃,然后挖起几寸陶土,熟稔地揉动着。

    许是嫌身旁工人碍手碍脚,他抬腿踢了一位放柴的男子,那男子险些跌入窑口,被烧成熟人,幸而身旁工友冒险扶住了他,方才保住小命。可因为这一扶,那人也挨了一脚。

    那几位工人忙碌了一阵后,其中一壮汉提桶,将桶内的水一股脑儿浇进窑口中,冰凉的水浇在火热的柴火中,发出滋滋声,浓烟从柴火中不断涌出。

    “出窑。”刘知州大声说着,引那男子一同前去察看。

    一神像自窑内被缓缓推出,还未冷却的陶土冒着诡异的红光,神像的五官和都察院御史离奇死亡那日的一模一样,只不过看上去规格小些,约莫六尺。

    白攸之的右手不安地拨动着剑穗,眼前的景象令他有些错愕。

    这是一副全新的神像……他想着,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又有一位新的受害者将要诞生了。

    刘知州搓着手,有些兴奋地看着出窑的神像,温儒的脸上竟出现了几分狰狞的笑魇。

    旁边那男子紧跟着凑近,近距离接触着这“火源”,令他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许是被这热气烘烤得有些不适,他抬起左手,四指蜷曲靠在鬓前,下一秒钟……他居然,哗啦一声,撕下了一具面皮。

    粗糙的面皮之下,是一张年轻紧致得多的脸。那人露出了真面目,大概二十出头,粗眉厚唇,宽额方颐,正是白攸之在宫宴中碰见的那神秘男子。

    原本紧贴在男子面部的面皮一下子塌软,软软地耷拉在男子手中。

    殚见洽闻、素来镇定的白攸之看到此情此景也不免震撼。

    那人悠悠将面皮叠起,收入内襟,低头凑近去看那神像。

    若如此一来,一切便可以解释得通了……

    思绪游走间,一男子猛地大喊:“什么人——”同时举起火把向白攸之跑来。

    糟糕,是剑柄,剑柄在火光中反光,暴露了位置。

    白攸之反应极快,转身向密室外跑去。

    刘知州反应过来,边跑边叫:“来人!捉刺客!”

    密室之外全府的武装应声将出口团团围住,白攸之边跑边抽剑出鞘。

    三个身披甲胄的武士扑了上来,攸之闪身躲过左侧一人的招式,与此同时寒光乍起,手起刀落,那人右臂生生被砍断。另一人自右侧举刀砍来,攸之以剑挡刀,抬腿一踹,将那人踢出数尺,掀翻了后面的那人。

    趁着空隙,白攸之闪身出了密室,向西侧墙跑去。

    更多武士围了上来。他且打且退,以一敌数十,自然吃亏,身上有了许多细小的刀口,他顾不得疼痛,加快挥舞手中的剑。

    赶至西墙,他以脚登地,右手已然攀上墙垣,他背身听见一声细弱的呼啸,是箭,穿云箭呼啸而来的声音。他左手尽可能地向远伸,将身子腾挪了过去,箭笔直地插入右侧肩胛骨。

    疼痛自肩部袭来,但他还是长舒了一口气。幸好自己挪了一步,否则这箭,便会直插心脏。他用脚够墙顶,整副身体翻了过去,向街上跑去。

    “快追。”那神秘男子放下弓箭,盯着白攸之远去的方向,向众武士道。

    武士们应声而出,向白攸之逃去方向紧追不舍。

    白攸之右肩胛中箭,血顺着衣物流下,滴滴落在石板路上。

    他感到意识逐渐模糊,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脚步越发踉跄,呼吸也愈加急促,他已分不清方向,抬头只看到一轮圆月,和一木桩打制的望月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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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夜间每到一更,巡夜的人打梆子或敲锣报时。总体来说是由慢到快,连打三趟便收更结束。

    三更(晚上十一点):一慢两快,声音如“咚!——咚,咚!”。

    又注:鸡鸣,又名荒鸡,十二时辰的第二个时辰,以地支来称其名则为丑时,相当于凌晨一至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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