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还在九天外受业风,但地界还有位宝印道人,呼之即来,自家与顶着纪红棉名号的鬼婆婆可不同,宝印以前曾在地龙山对弈,不信这山神不识,还只装聋作哑。

    听他出口就带威胁,马车上甄药神忍不住劝:“城主可好好说话,这位前辈与咱们人仙不同,一方大地仙呢,只寻人,又不是非要与他为敌!”

    “呸!”商三儿对他不讲客气:“好生说话的,还在他门外兜转,小爷没那闲功夫!”

    屠壮停下马车,赵同、甄药神都下来,陈婆婆是最后一个,也抱怨:“论周边高人,就这位前辈离绿柳最近,指不定还有往来,又或求到之时,小龟孙只得罪人,当心你娘叫你吃请罪荆!”

    不一定与山神为敌,商三儿却不愿巴结,态度还不如初见个九阶人仙时,泼皮城主德行不好,但很少胡乱行事,不知轻重,没吭声的屠壮、赵同都有些奇怪。

    商三儿冷哼着:“本事再大,也不会管我那城死活,奉承他有个屁用?”

    四位九阶看的是修为高低,商城主想的是有用无用。

    拜师那晚,商三儿已借三友的光影瞧清楚,幽魔外逃过来,地龙山屠壮之外,只一个阿丑拼死与斗,山神也装聋作哑。

    这般隐居的地仙,还不如庙里泥胎管用,本事再大,有三爷背靠的大罗金仙大?奉承他作甚?

    他这边丁点不客气,道旁一株老树上,树皮幻化出块人脸,开腔冷声问:“大罗金仙好大威风,寻我作甚?”

    腰杆子硬,果然比鬼婆婆待遇好,这不就出来了?

    屠壮、赵老头、陈婆婆、甄药神齐弯腰:“见过前辈!”

    商三儿大喇喇地,只胡乱抱个拳,张口道:“我师父叫我做两事,一查你种那株桂花树,有何古怪;二问山里的阿丑哪去了,为何不敢见鬼婆婆马童氏?”

    树皮化的人脸只有个轮廓,眼、鼻、口全模糊,看不清容貌,山神“呵呵”冷笑两声:“大罗金仙要看桂花树,九天外也能瞧见,怎敢累你大驾?我也不是奶娘,未帮人看孩儿,寻不着人怪我?”

    山神语气也硬,但商三儿不怵,冲树翻着白眼:“我哪晓得?若不然,您问我师父去?又或我呼另一位的名,请他来说?”

    宝印在地界,其实泼皮底气更足,树皮化的山神幻象怒哼连连,却只能认怂,吐露些话:“半年前,地龙山里来了位大能,本事比我大得多,自称是那丑汉子的爹,把他捉走,我哪敢多事?”

    阿丑的爹,原是关押在天界魔狱中的魔头,尚能蛊惑金仙失身,本事至少也与金仙相当,地龙山神确实难敌过。

    堪比金仙的存在,真要是他捉走阿丑,莫说四位九阶人仙,商三儿都要打退堂鼓。

    山神又道:“我那株桂树,自娱作耍,方戏称‘无双馥韵’,哪真值一提?既是九天大罗要你瞧,便来龙首峰看个究竟罢,在此西北一千六百里外,那寻人的老婆子也在,不过并无道路,马车去不了。”

    自家不客气,倒要对方讲礼数,商泼皮道:“那我这两匹马,便放山间里,请山神顾着些,莫被山妖野兽吃了。”

    山神再轻哼一声,也不知应没应,树皮恢复原状,已是去了。

    商三儿叫着:“咱们把车卸下来,马赶到山里去,真被吃掉,叫山神赔!”

    除了马儿,车也卸在道旁山间,都不藏狗背上,说不定也会被路过的商队带走,但商三儿要借马车试探山神,任性而为,他老娘不在,谁也管不着。

    车卸下后,都不要老狗出力,而是请屠壮、甄药神抬到个山坳里,扯些枝叶盖上。

    然后向西北走,去寻龙首峰。

    狗日的山神只说位在西北,再不多提示一句,四位九阶不能飞,这么广大地界,哪里好寻?

    让四位九阶沿地龙山边缘往北方进发,商三儿骑狗,飞着寻了三天,临近座比周边险峻、也更显钟秀的山峰,山腰上有青砖绿瓦的一个大院,里间好几进房子,老狗先叫起来,发现曾接触过的鬼婆婆气息。

    商三儿不去接触,拍着狗,叫转回去,先寻屠壮等人。

    等把四位九阶引过来,又过掉五天。

    这八天过去,都够老狗身上的肉再长回来,恢复如初。

    龙首峰脚,两下终于会面,上回到绿柳城,马童氏衣物、鬓发打理得极仔细、一丝不苟,山里呆上好几个月,鞠衣上已反着油光,发丝散乱,苍白脸上还有好些污垢,瞧着已是个脏老婆子。

    她好歹比奇珍阁强些,按唐远山所说,奇珍阁几回拜访,连山神住哪都没寻到。

    见着他们,马童氏神情激动,急迎上来。

    知她说话艰难,不待见礼,商三儿先出声:“婆婆无须多言,纪金仙请我们来,也与你一样,咱先上这山神内室瞧瞧去!”

    整个地龙山,都是山神的家,龙首峰就当内室睡房了。

    马童氏在山下苦求多日,只未得山神允,强闯便遇鬼打墙似的,养的尸鬼也上不去,积下无数委屈,更堵着怨气,商三儿叫上山看,咬着牙应:“好!”

    师父、纪金仙竟都不足持,商大城主是扯宝印虎皮做大旗,一行方得登上山去,之前拦阻鬼婆婆的禁制,再未出现。

    龙首峰灵气比周边足,他等登山后,好些鸟雀飞来,拼力往山上飞,也未受阻。

    甄药神、屠壮等想来,山神家桂花树真有啥猫腻,这几日也够藏干净了,还会让人瞧见?

    多半只是白看。

    但不走一趟,商大城主交不了差事。

    半山腰上,有两名宫装女子相迎:“客人远来辛苦,山主已在沏茶,请随小女来!”

    “多谢多谢!”

    应是那山神的侍女,都是绝色,行走间婀娜多姿,屠壮几个目不斜视,商三儿对她们比山神客气多了,但转过头,行走间又肆无忌惮,跟在后面恣意打量。

    佳人引路,尚未进大门,又嗅到股凝而不散的桂香,沁入心扉,叫人精神大振,屠壮几个道意蠢蠢欲动。

    眼下还是春季,离桂子飘香尚早,嗅到的也是去年留下的香味,弥久不减。

    那大门上没对联,只有“久在山居”四个大字。

    两女引进门,回廊中七折八拐走一会,香味越来越浓,又到个大院,院里铺着青石,一株须两人合抱的高大桂树,树下七把竹椅,一张竹桌,桌上摆着冒热气的水壶、茶碗,应是难得一见的成套名窑好瓷,釉彩光亮,印着美人图。

    这院落后方,还有个茶园,里间茶树也高大,但从墙头瞧不清全貌。

    按唐远山所说,最上等的灵茶树应有十六株。

    借商三儿等之行,蹭进山来的鸟雀,更早到场,尽飞在桂树上停着,但到这里,冥冥中感知有仙机,没一只乱出声叫。

    七把竹椅,只桌边坐着一人,其余都是留给客人的。

    竹桌上,刚沏好七碗茶,成套应是八个茶碗,剩一个未用,倒扣在桌上,碗盖置于旁边。

    那人一身青衣,鼻子高挺,朗面美髯,瞧着有玉质金相之感。

    商三儿一行进院,他方站起,略拱手:“足下要替师看桂花树,便在此品茶,就近瞧个清楚!”

    他是大地仙前辈,不通名,只拱个手,不算托大,商大城主不自卑,自持同样地仙,也一样拱手。

    除了马童氏,屠壮四个低头弯腰,小步上前,先行趋礼,再抱拳相见。

    同样九阶,不过人家是地仙。

    引路那两个侍女做个万福,退出院子。

    与所知的相符,姓商的是泼皮,礼数不周,但人已进屋,左右要应付一场,便没计较的必要。山神愈发冷脸,指周边竹椅:“请坐!恶客上门,但沾着大罗金仙因果,小小山神山居简陋,只以自种龙山茶待客。”

    师父已告知,晓得他名叫常九九,走到离最近竹椅边,大马金刀地坐下,又回头招呼:“童婆婆先坐!山神说咧,阿丑被他爹捉走,你问个仔细就是!”

    与屠壮几个不同,马童氏晓得阿丑他爹是谁,听得凛然,果就顾不上自家委屈和怨气,拱手先问究竟:“前…辈,几…时…的…事?那…厮…长…甚…模…样?”

    山神脸色不变,依然冷着,一个个送上茶,再答她:“五个月前,山里突来个……”

    鬼婆婆吐字艰难,要问仔细,且得废一会功夫。

    端着茶碗,商三儿也没个坐相,竟脱掉鞋,将臭袜逗逗趴面前的老狗,再连袜除掉,脚蹬到竹椅上,惬意地嗅桂香、茶香。

    又仰头打量头顶这株桂花树。

    不知山神种了多少年头,树身高大,树冠如伞,遮蔽掉六七丈方圆,确与凡间桂树不同,枝干、叶片上好似有层玉质,玲珑剔透。

    外间飞来的鸟雀,树枝上已停了不少,全如喝醉般,痴傻着嗅香味。

    那其中,有只灰白相间的啄木官,与商三儿熟。

    一斤值五叶的龙山茶,掀开茶盖,又是另一种芳香扑鼻,别具特色,于桂香中也不怎逊色,品上一口,蕴藏的灵气极足,果真不凡,不是肥如意种的贱茶可比。

    山神解释的话,也尽听入耳中。

    那边好一会方说完话,不顾沮丧的鬼婆婆,商三儿放回茶碗,出声:“咱们做恶客,前辈倒大气,舍得给好茶,也解了童婆婆的疑,可要多谢,这就去别处寻!”

    取出三个蛐蛐盆,一溜放竹桌上:“我这大罗金仙亲传,各处给师父丢人,拿不出好物事谢这茶,只自家新长的仙桃树下,养得三只虫儿,已吸足地气,虽是玩物,也属难得,山神挑一只,充作谢礼罢!”

    人家请喝五叶一斤的灵茶,不着调的城主回礼一只虫,未免太过儿戏,甄药神也是无语。

    山神轻哂着:“我修行也有近两千年,哪似少年人贪耍?又没小辈,送我也是没用,搁置闲着,倒要耽误它的威风,心意领了就是!”

    心里却在冷笑,三友传有酒方,泼皮能酿好酒,以为我不知么?不拿酒送礼,扯这些没用的,不过疑心未除,想塞东西进来,指不定大罗金仙都能借着施手段,偷窥我这。

    被拒绝,商三儿干笑两声,挠挠头,道:“瞧不上这个,可再没适宜的物件了!”

    山神摇头:“左右没交情,以后也无往来,自种的茶,也不值谢!”

    “那成!”商三儿弯腰够鞋子,嘴上道:“叨扰山神!咱们这些恶客就告辞!”

    一手够鞋子,一手拿蛐蛐盆,不想身子一歪,陶制的蛐蛐罐没拿稳,摔落下地,“砰”地碎作几瓣。

    山神冷着脸,任他装模作样。

    盆儿摔破,里面装的赤头鬼几个跳跃,跑着去了。

    商三儿“哎呦”一声,顾不上鞋,赤脚俯身去捉。

    春时,青石板缝隙里新长几株野草,那蟋蟀就借着遮身躲藏。

    商城主竟如顽童,瞧见虫子,撅起后臀,两脚蹬地,身似蛤蟆般,猛跳扑去捉。

    那虫儿机敏,左右只扑不到。

    或不是无端行事,但这般丢丑丢面,甄药神还是没脸看。

    冷眼瞧他玩了好一会,还不起身,山神方哼道:“虫儿在这,拿去罢!”

    摊开手,赤头鬼在他掌心,已不能跳走。

    商三儿悻悻起身,回来接过赤头鬼,有些羞恼,虫子丢回狗背,手提布鞋,就叫:“告辞!”

    山神应:“不送!”

    甄药神长舒口气,急随屠壮等放回茶碗,起身行礼,告辞出门。

    赤脚走至院门,无良城主又回头,问:“进山耽误八日,敢问山神,我的马儿、车,可还在?”

    山神冷脸答:“大罗金仙亲传吩咐的事儿,不敢有违,只是再无下回!”

    “那可多谢!”

    来时有侍女引路,去时没人送,好在不会走错路,寻原路退出。

    他们刚出院门,常九九衣袖拂过,地上摔坏的蛐蛐盆、臭袜子、捉蛐蛐时“不经意”掉落的碎银,全移到千里外去了。

    山神抬起头,望向树冠间停着的鸟儿们。

    外间行走的商三儿,顿时“哎呦”一声叫!

    不知该到哪去寻阿丑,鬼婆婆忧心忡忡,没功夫理会,甄药神等四个倒都看过来。

    屠壮问:“咋了?”

    “嗯,石子咯了脚!”

    里间桂花院里,山神嘴角轻扯,冲树冠上说话:“各有各的命数,我这里没你等的机缘,回山里去罢!”

    受他这一句,群鸟果被惊起,各扇动翅膀飞走。

    常久久回过身,再对着商城主坐过的竹椅、拿过的茶杯。

    脱鞋登竹椅,脚不踩地,行隐秘事、施道术,可叫山神难觉。

    衣袖拂过,原地又少了一椅一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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