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似“江”的女人体态丰满,哪怕只是站着也能感受到这具躯体的健康有力,用“壮年的豹子”去形容再合适不过,只是,在这个身体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东西,却叫人难以想象。无论如何,对方的人形都没有偏离“人”分毫,无论从直觉还是从观察结果而言,高川自觉得自己那贫瘠的观测视野根本无法从中找出任何可疑的地方——气味、小动作、曲线、眼神……可是,正因为如此才让他感到恐惧,因为,他已经认定了,眼前的绝非是“人”。

    对方似乎在说话,但是高川没有听见声音,眼前的动静就像是一场默剧,从之前那惨烈的血色蒙上了一层诡异的灰色。并非是颜色都消失了,而纯粹是一种沉重的感觉所导致的错觉。高川无法逃离这里,无论如何去思考,也没有任何解决办法,自己的行动是线性的,具备过程的,然而阻止自己离开的“神秘”却相对来说,没什么可以观测和体验到的过程。

    跳出楼外时,高川就已经切身感受到了那永无止尽的充满了空间感的诡异情况,这至少意味着,对目前这个血肉之躯的自己来说,想要通过不寻常的道路离开铁定是不成的。不过,如果这个时候选择从楼梯下去,会否更加顺利一些呢?高川也同样不敢肯定。

    直觉告诉他,这条路也行不通,但是,没有亲自去尝试一遍的话,这样的直觉真叫人不甘心。

    高川稍稍移动了一下脚步,他一直都盯着那个女人,连带着自己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有试探的念头在内,他想要知道,当自己有所动作的时候,对方究竟会产生怎样的反应——每一次对这种反应的观察,积累到了一定的数量,总能找出些许规律帮助自己预读对方的行为模式,如果有脑硬体的帮助,这些数据的收集和积累当然会更加快速和丰富,不过,没有脑硬体也不意味着无法进行。

    不过,对此时的高川而言,在没有脑硬体和义体协助下的任何举动都是第一次,不能说别扭,但也算是磕磕绊绊,就像是有一条无形的绳索捆缚了身体,又像是肌肉和关节没有加油,亦或者是心脏和肺腑之类的内脏提前老化,而存在一种“虚弱”的感觉。

    他一直都感觉得到,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并非过去那样精准,而自己也已经做不到过去那般精确地控制生理活动的每一个细节。肌肉的力量,内脏的力量,大脑的力量……这些源自血肉之躯的,每个人都具备力量,只能以一种天然、平衡而中庸的方式运作,而难以在重要关头产生足够的爆发力。即便在知识里,人体的确具备在极端条件下的强大适应能力,但是,他也同样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完成这种理论上的适应。

    面对怪物,无论如何去提升自己都是不足够的。

    尽管高川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但是,无论他做了什么,他所观测到的那个女人都没有任何攻击性的举动,也正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动作,所以才让人摸不清头脑。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想要做什么?完全无法判断的意图,在高川一步步靠近的时候,就越来越让他感到背脊发寒。他觉得对方一定会做点什么,但是,反过来说,他也在期望对方什么都不要做——如果对方真的做了什么,而自己无法观测到,才是最让人感到恐惧的。

    距离从十步变成五步,从五步变成三步,高川已经尽量让自己的身体放松,关节不要那么僵硬,可是,对方脸上那狰狞的笑容却变得越来越剧烈了,就像是随着自己的靠近,才逐渐发生了这样的变化。这个女人还在说话,他还是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只有那笑容——那笑容越来越像是有什么一直隐藏起来的东西渐渐显露出来,越来越不像是人脸的笑容,越来越张牙舞爪,让那从人脸造型来说十分协调的五官变得夸张而扭曲。

    他越是靠近,那深入内心的恐惧就越是强烈,对方的眼神、笑容、五官的排列、散发出的气味和气势,就好似在油画上一层层覆盖着颜料,变得厚重,变得浓郁,变得有立体感,让她整个人形都开始膨胀起来。距离只剩下两步的时候,那个正常人类女性高度的身体散发出来的压迫感,让高川有一种被巨人俯瞰的错觉。

    他甚至不由得恍惚了一下,尽管心理上早有所准备,也有过去的经验作为依靠,然而,如今这具普通人身体的生理反应并不接受这种心态、认知和意识上的控制,悲惨地哀嚎着,产生种种恐惧的反应,让他有一种生理上的极度不适感。

    为什么自己选择靠近,而步是选择后退呢?这个时候,高川不由得这么想到。但是,下一瞬间,他就清醒过来,而四周的景象已经完全陷入一种歪曲的动态中,那是“正在扭动”,“正在歪曲”,“正在摇摆”,“正在拧成一团”……这些形容只能描述眼前所能观测到的歪曲动态的十之一二,有许多变化,完全已经超出了固有认知的范围,而无法用已知的任何语言词汇去形容。

    高川起初觉得自己产生了扭曲的错觉,继而又觉得,这个场景是真的在扭曲,再之后,他猛然间就意识到了,其实自己也再扭曲——看看自己手臂,看看自己的胸膛和腹部,看看自己的大腿,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地时候就变得支离破碎,再没有了柔软圆润的轮廓,而变得就像是毕加索的抽象画一样,线条七扭八歪,完全不对称,颜色也没有合适的过度,这一涂那一抹,完全已经不是正常的人形了。

    这是视觉上的错觉吗?还是大脑产生的幻觉?尽管能够看到的自己已经发生如此扭曲的变化,但从感觉来说,并没有任何不适。

    高川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其背后的喻意是什么?为什么只发生这样的变化,而没有更多更直接的冲击?

    高川再次向那个女人投去目光,却发现那个女人的轮廓也已经变得和自己一样了。同样的扭曲,让他在看到那个女人此时的模样式,就能够直接感受到自己正在发生的变化,两者虽然都是扭曲的,但是,步调、过程和结果都存在一种冥冥中的,十分深刻的关联性。

    高川一下子就冲了上去,没有接触那个扭曲的女性的身体,就像是一只老鼠般,压低了身体,从尽量靠近走廊边缘的位置,和这个女人擦身而过。这一次,他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当那个疑似“江”的扭曲女人落在了视野后方时,他甚至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可是,当他冲下楼梯,抵达下一层的时候,却又发现了“少年高川”的身影正从楼梯的更下方走上来。这一次,他不再是“只能看到少年高川的背影”了。从视觉来说,他的确就站在“少年高川”的正面,但是,“少年高川”的身影垂着头,有一种和之前截然不同的阴沉。“少年高川”投在地上的影子就像是随时都会从地表爬起来,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活跃感,然而,更加沉重的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却并非在他的脚下,而存在于他的头顶上,高川所看到的这个少年,和之前同样也看到过的少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这个“少年高川”正在沿着楼梯向上走,再过一个转角,两人就要碰面,可是,高川已经嗅到了极为不好的气息,他完全不想和对方在这种情况下打照面。他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出来,“少年高川”接下来会做些什么:掏出香烟,吸上几口,敲碎消防柜,取出斧头——然后朝自己砍过来。

    同样在目测中是血肉之躯,但是,高川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可能战胜眼前的这个和之前截然不同的阴沉的“少年高川”——这已经不是“高川”了,而是一种因为“江”的存在才产生的怪异。

    高川加快了速度,抢先一步砸碎了消防柜,取出里面的斧头。当他转过视线的时候,这个阴沉又怪异的“少年高川”已经几乎挨到了他的身体上。高川毫不犹豫就踹出一脚,对方没有闪躲,就像是反应迟钝的傀儡,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被踹得飞起,四肢关节似乎松脱了一般,尽显得古怪地摆动着。当他跌落阶梯上的时候,整个身体也已经彻底扭曲了——就和高川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扭曲变形一样。

    高川提着斧头冲下去,想要给他致命一击,但是,在他抵达之前,“少年高川”那怪异扭曲的身体就已经沉入了阶梯里,仿佛这些阶梯并非是水泥的,而是某种更加柔软的有机物。

    “有机物”这样的想法闪过高川的脑海时,他就看到了,这些阶梯真的变成了内脏、血肉和神经等等有机活体,变成了某种被解剖的“阶梯形状的生物”。

    这些都是幻觉!高川在内心中这么告诉自己,可是,当他踏足其中时,所有凭借如今的身体所能感受和体验到的细节,都在证明眼前的一切比幻觉更加真实。他开始嗅到一种铁锈、硫磺和血腥的臭味,他看到了在这个“阶梯状的生物”身上,浮现了一张张自己的脸。这些脸没有一个是平静的,五官的变化也许各有不同,但却统一呈现出恐惧感,那空洞的眼神和大张的嘴巴,哪怕没有发出声音,也能让人清楚知道,那是在尖叫。

    无数的手伸出来了,抓住了高川想要逃离的双脚,就在高川挣扎的时候,抓住他的手猛然一抽,高川就看到了他的小腿,包括膝盖的部位就这么脱离了身体——尽管自己此时的形象已经极度扭曲,仿佛双脚都不再是自己的双脚,但是,这种“脱离了身体的感觉”却是在这个时候才出现。

    虽然感觉不到膝盖和小腿了,但怪异的是,脚踝以下的部分还在,还听使唤,这让高川没有摔倒,还能继续向下跑。

    高川不知道这一切变化都在喻示着什么,但是,他的内心中陡然浮现了一个密切相关的念头:

    ……

    第七夜,剜膝杀之。

    第八夜,剜足杀之。

    第九夜,魔女复苏,无人生还。

    ……

    这个念头不像是“自己想起来的”,而像是“从自己的想法中钻出来的”。高川对这个念头的内容并不陌生,无论是幻觉还是错觉,他都在不同状况下,听到了多次——这是“江”带来的,充满了恶意的预兆。

    只是,让他愕然的是:现在的自己,是抵达了第七夜吗?但是,如果现在自己所承受的怪异状况,正是第七夜所喻示的现象,那么,前六夜的预兆,又是何时发生的?是在怎样的一种情况下,对应了那些诗句?

    高川的脑海中不可遏止地浮现这些念头地时候,诗句的印象就更加清晰了:第一夜,奉上选中的活祭;第二夜,撕碎紧靠着的两人;第三夜,赞颂那高贵的名字;从第四夜开始,到第八夜结束,完成余下之祭。

    第一夜到第三夜的情况,已经有许多现象可以牵强连系上,但是,从第四夜的喻示开始,那悲惨的描述就越加详细起来:剜头,剜胸,剜腹。然而,在高川的记忆中,并没有发生和眼下“剜膝”一样清晰明确的异常现象发生。

    我的头,我的胸口,我的腹部……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剜掉的呢?

    高川在这一瞬间,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让自己毛骨悚然的念头:

    我的大脑,我的心脏,我的体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的思考,我的内心,我的内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的现在,又究竟在发生什么?

    高川越发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怖正向着自己逼近,他不觉得自己失去什么,亦或者说,无论失去什么,一直都是他的觉悟,可是,他却突然觉得,这种觉悟的背后有着更加深刻而扭曲的某种因素——自己并非是觉悟之后才失去的,而是反过来,失去的东西在觉悟之前就已经失去了,而自己并不真正明白,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因为,自己能够感受到的,始终是现时现下这一刻的自己,哪怕对照过去的自己,这个“过去的自己”也不过是一种早就发生了偏差的感觉而已。

    自己原来是什么样子的?在一切“高川”之前,最原始的那个“高川”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其实自己早就已经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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