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黎医生在控制台那边做着什么,我看不到她,却可以感受到。◇↓实验室里充斥着机械的运作声,不时有机械臂从我的上方掠过,各种测探的机械在我的肢体上滚动,还有光栅照进我的眼睛里,让我不由得闭上眼睛。身体的知觉越来越敏锐,我感受到了刺入肌肤的针孔,这些不同作用的针扎进我的头部、颈脖、肩膀、身体、手脚,排泄方面的处理也完全是在用仪器接管着,大概一分钟后,肌肉的酸涩、沉重和麻痹感开始消退,进而是更加强烈的异物感和疼痛。

    耳鸣渐渐变得强烈,脑袋晕眩,仿佛天花板在旋转。

    刚苏醒时,我的意识处于一种相对激烈而清醒的状态,可脱离噩梦之后,反而愈加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我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从我服用了“乐园”,到进入“至深之夜”,之后是在聚集地的献祭,和诺夫斯基以及月神的激战,期间各方神秘组织的动向,还有富江的出现与消失。这一切我原以为已经可以接受了,但此刻却仿佛化作一种单纯的信息情报,在我的脑海中搅拌,让我有一种难以负荷的感觉。

    我时而会觉得眼下的自己其实还没有离开噩梦,时而也会看到隐约的幻象,它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很接近,如果我觉得那就是“至深之夜”,它就会变成至深之夜中那熟悉的血月和灰烬,这个时候,实验室就好似被腐蚀,被摧毁的废墟,破碎的天花板可以让我看到“月神”正注视过来。我听到厮杀声,听到激战声。听到那些疯狂而绝望的叫喊,我还可以感受到风吹过,于是,在身后的阮黎医生仿佛也变成了至深之夜里的怪物。

    而当我否定这一切时,它们就会消失,似乎在用这种消失告诉我。这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而已。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已经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虚幻了,对我而言,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在深刻的影响着自己,单纯将其当做幻象不去理会根本不可能阻止这种影响。因此,眼前正在产生的幻觉,对我而言。也不过是日常的一种而已。

    我很平静,没有惊慌失措,也不觉得害怕。我静静地感受着自己的虚弱,感受着那张牙舞爪的怪异情景。

    谈不上接受或不接受,仅仅是静静地看着,聆听着,感受着。

    阮黎医生走上来,为我更换了新的药剂。针管同时刺入我的脊椎和静脉。并在我的眼前呈现出自己身体的实时透视图,让我可以看到这些药剂进入身体。催发变化的画面。但我知道,这不过是阮黎医生针对我个人的心理调整作为罢了。

    我的状态从激动到虚弱,又到平静,在阮黎医生的眼中,大概就是“符合理论的变化”吧,因此她才显得游刃有余。

    “其他病人服用乐园之后。同样会产生排异反应。”阮黎医生坐在我身边说:“不过,这只是我的看法。研讨会的其他人反而更注重这种排异反应,视之为正确的道路,所以,更注重于任何激发和深化这种排异反应。”

    “排异反应不是坏的吗?”我反问。

    “好坏该如何界定呢?”阮黎医生顿了顿说:“我们的理念不一样。我认为是坏的,其他人却视为好的。我认为是排异反应的情况,也会有人不以为然。”

    “我相信你,妈妈。”我说。

    阮黎医生只是笑了笑,她的笑容有些憔悴,虽然仍旧充满了自信,但是,却让我感受到一种遗憾的情绪。

    “怎么了?”我问。

    “有点迟了。”阮黎医生说:“他们已经在他们认为正确的道路上走得太远,而我已经不能再为他们提供任何帮助,不,应该说,他们知道,我的研究和他们的研究,已经到了一个分道扬镳的岔路口,从此之后,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会有交汇。理论上,我们的研究从同一点出发,最终还是会回归到同一点。但是,从分离到回归的过程,到底会持续多久呢?这个时间足以让他们选择放弃。”

    “放弃你吗?妈妈。”我问。

    “是的。”阮黎医生表情仍旧温柔,看不出情势的险峻,“如果之前,我们彼此之间还有利用的余地,那么现在,就是对立的敌人了。”

    “他们已经知道了吗?”我不由得问到。我不了解在我进入至深之夜后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却有点感受到,这种从相互利用到彻底对立的变化,其关键并不在于我在至深之夜中做了什么,而是我本身服用乐园后,进入至深之夜后又苏醒的情况。我猜测,自己的这种情况是不是验证了什么。

    “也许。”阮黎医生摇摇头,“我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保密措施,但是,这些试验用的设备器材、助手以及场地,都是从研讨会那里得到的,所以,也很难确定,这些保密措施是不是真的有效。阿川,你只要明白一点,这一次,是我们的胜利。你的病情得到控制,是因为我的研究有了成果,而我的研究之所以可以出成果,是因为有研讨会的大力支持。我和他们的理念不同,也许之后会演变成更加严重的对立,但这并不能抹杀他们在我的研究中出了大力气的事实。”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妈妈。”我不由得反问。她的话,在我听来就像是给敌人开脱,我不担心阮黎医生是不是还记挂研讨会,毕竟她的身份,决定了她和研讨会之间的关系纠缠,我只是在担心,她的想法会不会给她带来致命的麻烦。

    阮黎医生的神情有些憔悴,我觉得,这其中不免有这种对立又理解的复杂心态使然。

    “仅仅是有感而发而已。我只是想告诉你,阿川。不要因为对方是敌人,是站在对立的立场上,就对其抱有怨恨和厌恶的情绪。不要让自己行动的动力,是建立在这种顽固的情感上。”阮黎医生这么说到,顿了顿,又问我:“你不喜欢研讨会,对吗?那么,你的选择和行为。是不是建立在这种不喜欢的情绪上?还是建立在自己的原则上?你有仔细考虑过吗?阿川”

    “是的,我有思考过。”对于阮黎医生的问题,我毫不犹豫地说,我知道她的意思了,不过,这个答案其实在上一个末日幻境里,我就已经有思考过,而我现在也仍旧这么坚信着:“我有讨厌的人和事,但我的所有选择和行为。其初衷都不是因为憎恨和厌恶,而是想要拯救和守护我所爱的人。也许,那些人做了不符合我道德观念的事情,乃至于伤害了我保护的人,因此我认为他们是坏人,但我针对他们,并不是因为他们在我的眼中是坏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用认真而诚挚的眼神看着阮黎医生:“英雄也许会因为自己的主观。而给其他人打上好人或坏人的标签,但做事绝对不会是因为这些主观的标签。”

    “……是吗?”阮黎医生没有评价。她只是微笑着,说:“阿川是一直梦想成为英雄的男子汉呢。”

    “可是,妈妈。我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成为英雄。”我的心中平静而充满了惆怅,因为,我知道,英雄的道路是如何的艰难而矛盾。但所要面对的事情,往往不会是“大家都好”的结果,乃至于,根本无法分辨,自己的选择。带给他人的影响到底是好还是坏。所以,才只能坚信自己是正确的,带着这样的信念去行事。可我也已经看到了,其实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也带给许多人苦恼,让其他人厌恶,乃至于伤害到他们,让他们视我为仇寇,视我的选择为错误。

    有很多时候,我无法说服自己,认为其他人的选择都是错误的,只有自己是正确的。所能做到的仅仅是,不去承认,但也不去否定他人,而仅仅观测自身,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不以自己的主观去抨击他人的错误。也许,有时战斗的时候需要这种做法,去瓦解他人的信念,但哪怕我这么做的时候,心中也不会将之当做正理,只是将这种抨击他人的做法,视为一种心理上的战术而已。

    “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了。”阮黎医生说抚摸着我的额头,说:“我也不希望阿川真的成为英雄,因为英雄到了故事的结局,总是牺牲了自己,拯救了别人。这并不是老套的故事套路,而是由英雄自身的矛盾性所决定的。谁也不能说服英雄,也无法拯救英雄,英雄也从来不需要拯救,他们选择在他人看来也许是愚蠢的,但对他们自己来说,只是平凡地走自己的道路,所必然到达的一个终点。所以,英雄在死亡时是坦然的。然而,阿川,我不喜欢你成为英雄而死去,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我还想说什么,就被阮黎医生打断了,她说:“看样子,你的状态已经开始恢复了。”这时我才察觉到,之前那种昏沉酸痛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身体被异物刺入的感觉还存在,痛苦也同样,但是,精神和力气却大致恢复到了平时的水准。

    阮黎医生起身离开我的视野,片刻后,我感觉到,所有扎入身体的针都开始脱离,然后身体的束缚也被解开。我躺了些许,才试探着直起身体,没有任何不适感。我活动了一下,之前刚苏醒时,所经历的那一连串身体上的异常感受,就仿佛是幻觉一样,被针扎过的地方,也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乐园会刺激人体,激发潜力,排除副作用之外,完全就像是科幻作品中的那些人体强化药剂一样。”阮黎医生在一旁说:“虽然过程很痛苦,也有极大的生命危险,但正面的效果也很显著。其实,无论是什么药物,都同时具备有害性和增益性,只是看两者的比例如何,才区分为毒药和良药。从现在开始,你不会再做噩梦了,也不会再被精神分裂和幻觉所困扰。”

    阮黎医生很有自信,但是,我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却在证明她的错误。做噩梦和精神分裂是不是会有好转,我不清楚,但幻觉的确仍旧是存在的。阮黎医生的形象正在我的眼前异化,,她没有变成噩梦中那些三头六臂,样子古怪的怪异,但是,她在融化。

    阮黎医生就好似燃烧的蜡烛一样,头发和五官融化后,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觉得这是幻觉,可是,这个幻觉却让我不由得想起末日症候群患者——我突然觉得,病院现实里的阮黎医生,是不是也被“病毒”感染,成为了末日症候群患者,以至于她在这个中继器世界中的形象,产生了这般变化。

    可我无法对眼前的阮黎医生述说她的样子,她完全没有察觉到,反而相信我的病情已经得到了缓解。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阮黎医生的形象又变回了正常的样子——身穿白大褂,带着半边框的眼镜,发髻挽起,带着研究者特有的认真和严肃,以及成果出来后的欣喜。

    “我觉得很好。”我在她眼前舒展身体,说:“感觉从来都没这么好过。”

    “那么,我们也该离开了。”阮黎医生说:“我在研讨会里的朋友会为我争取一点时间,但我无法肯定,可以获得多少时间。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离开这个半岛。”她这么说着,拉开一个侧柜,从中提出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她侃侃而谈的样子,仿佛忘记了半岛一带正处于暴风雨期间。也许,她真的做好了准备,连在暴风雨中穿行都在计划当中。

    对我来说,她愿意离开这里,真的有办法离开这里,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那就是再好不过了。我知道,一切都不会那么容易,但是,哪怕只有她一人可以离开,我都必须尝试一下。

    我拿起阮黎医生的行李箱,她现在对“乐园”充满了信心,对我的强壮没有任何怀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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