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燃着六支火把,火舌鲜活地跳跃着,将帐内照得一片通明。
火焰在吞噬火把上的松油时,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
军中其他将领离开之后,帅帐内只剩下杨错和杨武旭。
杨错冲杨武旭抬手示意他入座:“武旭,先坐下来吧!”
杨武旭坐了下来,随即略感疑惑地询问道:“大帅,有什么事情吩咐么?”
“哈哈……没什么事情要吩咐。”笑了笑,杨错将目光凝住在他身上,“只是想向你道声感激!”
“感激?”杨武旭更觉愕然地说道,“末将有什么值得感激?”
“今天如果不是有武旭,跟张忠志这一战大军不会这么轻易脱身。”杨错苦笑道。
杨武旭一愣,片刻后领会了主帅话中的意思。
但他没有流露出欣喜的表情,头颅微垂,反而显得有些黯然:“大帅,其实属下今日看到张忠志时,真得很想冲过去,一枪刺死他,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再用他的头颅祭奠我杨家在天之灵。”
“当时,张狗子不住地拿话来激我,甚至杨家死去的人的都不放过,我当时真恨不得能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默默地听着杨武旭充满恨意的叙述,杨错能感受到他当时的愤怒。
人死为大!
为了耍弄阴谋诡计,连死去的人都不放过。
张忠志这厮的品行绝对不能仅仅用“低劣”二字来形容,真不愧是历史上桀骜不驯的河朔三镇之一。
换做任何一个人,面对这种情况,都不可能不愤怒。
而性格中并不缺乏冲动因子的杨武旭,居然能够生生地压制住怒火,没有被张忠志激惹成功,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心里满是怒火时,不知为何,反而突然冷静了下来。想通了张忠志如此这般,不过是想激怒属下,令属下在冲动之下,率军冲上去跟他硬拼!这肯定是他所希望的。”
杨武旭垂放在大腿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拳头甚至还在微微颤动,显然是在克制情绪的波动,“当年父亲离世之前,曾特地吩咐过属下两件事情,一是无论如何一定要杀了张忠志,为我杨家报仇雪恨。当年要不是他和安贼勾结。我杨家不会遭此灭门厄运,杀了他们是最为要紧的事情!”
顿了顿,杨武旭做了次深呼吸,继续道:“而父亲交代的另一件事。就是让属下和戎弟、舒弟好好地活下去,不要绝了杨家的香火。”
“今日,如果属下一时冲动,当真率军冲过去,郭老令公交给我的骑兵,和戎弟、舒弟、莫将军他们。全部都得葬送在张狗子的手里。而且,属下万一鲁莽行事,也会坏了将军的迎敌大计。”
“这些事情,似乎是突然想起来的。连自己都感到奇怪,大概是父亲在提点我,防止我做下弥天大错!”
说完这些,杨武旭头颅仰起,两眼微闭了起来。
沉默了许久后,杨错缓缓起身走到杨武旭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地说道:“武旭,做得好。杨老将军,也会很高兴你能如此。”
杨武旭确实成熟了!
一直以来,他和杨武戎、杨武舒他们都有着令人担忧的冲动,这种冲动很可能将他们自己带上危险之途。
亏得有莫辛在旁辅佐,才能每每在关键时刻劝阻住杨武旭兄弟的意气用事。
当时杨错还一直担心杨武旭不听号令,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现在,杨武旭终于脱胎换骨。
去掉了虚浮,代之以沉稳。
他,已经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统帅。
“大帅,您有没有把握将张忠志困在中原?”杨武旭抬头看向杨错,轻声问道。
“怎么?”看出杨武旭似乎还有话要说,杨错略感疑惑地回道。
“先前,属下特意找许崇俊问了些事情……”
杨武旭没有直接回道,“张狗子这次南下协助史贼抵抗我军,总共动用三万骑兵。除这三万骑兵之外,恒州留守的军力大概还有不到一万骑兵和几万步卒。而负责镇守恒州的人,就是张忠志的小儿子张惟岳,他没有什么大能耐,而且贪名好利。”
听着杨武旭叙述着恒州的情况,杨错逐渐地把握到了什么,诧异地说道:“武旭,你是想前往恒州?”
“是的!”杨武旭点点头,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
他怕杨错误会,解释道,“大帅,末将并不是想脱离朝廷,属下只是看张忠志不在恒州,突然想到的。”
拍拍杨武旭的肩,杨错微笑着点了点头,相当肯定地说道:“武旭,不用说了,我相信你!说说你的想法,看是否可行……”
杨武旭看着杨错的眼睛,见他没有恼怒,没有敷衍,反而似乎很重视的模样,又惊又喜地点头说道:“大帅应该知道,我杨家自先祖起世居恒州,蔓延数十代,算得是颇有人脉根基。此外,也是自先祖,我杨家历代都与地方豪强多有往来,其中更与一些豪强关系莫逆。”
“张忠志虽然能灭了我杨家一门,但却无法扼消我杨家在恒州的人脉名望。属下是这样想的,乘着张忠志精锐大出的机会,潜回恒州,联系父亲故知和地方豪强,一举夺回恒州,釜底抽薪,彻底断了张狗子的退路。”
“如此一来,一者可以减轻临淮郡王和大帅平叛的阻力,更可以从恒州直接威胁史朝义的侧后翼,令其首尾难顾。”
一边思索着,杨错缓缓地点了点头,接口问道:“如果我准许的话,你准备带多少人回去?”
“要回恒州还不能惊动张狗子和史贼,人肯定不能多。”杨武旭沉吟着说道,“末将准备就带舒弟,再加上几名亲卫。舒弟与伪燕的易州刺史张宝忠的女儿有婚约,张宝忠跟父亲关系一向很好。带上舒弟,说不定能起上大作用。末将离开后,有莫将军和戎弟,掌控朔方骑兵应该不成问题。”
“武旭,你知不知道这条计划地风险性?”看着杨武旭期待的眼神,杨错不得不故意给他“泼”些冷水,“凭几个人要从汝州赶回恒州,难度本就不小,而且还不能被史朝义和张忠志察觉。该怎样走,走哪条路,想好没有?”
“再者,就算平安到达恒州,又能有多少人愿意协助于你。你只带几个人,万一联络之人心生歹意。你待如何?万一联络还未成功,就被张惟岳发觉,并起兵来攻,你又待如何?此外……”
面对杨错抛出的一个又一个的重大问题,杨武旭起先还能回答几句,到后来则完全地沉默了,脑袋慢慢垂下。
杨错并不是想故意为难杨武旭,又或是对他心存怀疑。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杨错对杨武旭的为人还是有较深的了解。
他并不是一个两面三刀,野心勃勃的人。
相反,他直率、有担当。
只是他的这个想法。的确有很大的危险系数。
如果某个环节出现差错,计划就可能失败,到时能够损失的,也就只有杨武旭他们的性命。
杨错笑道:“等见着长源和禹珪后,再跟他们一起合计合计……”
听了这话,杨武旭又抬起头来,流露出丝丝希冀之色。
河南道,彭城郡符离县。
大地的颤栗、呻吟中,无数叛军骑兵呼啸而来。卷起了漫天的烟尘,直冲九霄,连天空中的太阳也似乎变得模糊起来。
惊恐万方的流民哭着喊着四散奔逃,连自己的家人都顾不得,许多老人、孩子被冲挤得东倒西歪,有人甚至当场就被践踏而死。
与父母失散的孩童,楞立在人流中,如风中之叶,无助地哭泣着。
骑兵瞬间而至,这些骑兵没有刻意地冲撞践踏流民,但同样也没有做意识地闪避。
一名悲戚哭喊的男童,无意识地迎到了骑兵洪流,只一霎那就被无情地吞没。
待洪流过后,活生生的人已经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
然而遭此厄运的,并不是一个两个。
就在洪流即将冲至的时候,唐军的士卒险险地关闭了城门,将叛军骑兵拒之于城外。
急切的喝令声中,城头的守卒拼命地向城下倾泻着箭矢。
见没有能够突袭得手,叛军骑兵也没有多做逗留,他们迅速地驰离了城下,随即又兵分两路。
主力骑兵继续去突袭其他城池,另有一部骑兵则留下负责将四散奔逃的流民百姓驱赶向符离县城。
彭城郡的沛县,大队叛军兵不血刃地夺下这座被弃守的小城。
无数叛军自沂州南下,迅速进入泗州和海州,兵锋直指下邳、沐阳两郡。
短短地几日之内,平静的近乎反常的河南道东部的战场,彻底地爆发。
沂州刺史徐璜玉和徐州刺史李春,调集近十万大军从兖、沂两州方向,对已被李光弼攻占徐州、泗州和海州展开了全面反攻。
战争地阴云,一刹那就将大地死死笼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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