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错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手里的牛筋弓弦已经拉到了极限,整个弓身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箭簇对准了前方二十丈开外的一头鹿。
那头鹿正藏身在一片雪林中,安详地嚼着一蓬枯黄的树叶,浑然不觉即将降临的灾难。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日子里,稀疏的树林并不能提供什么像样的遮护。
光秃秃的枝干和灌木丛在它身前交错伸展,宛如一个天然的囚笼,把它巨大的身躯笼罩其中。
忽然,杨错的手指动了。
一支狼牙箭应弦而射,牢牢地钉在了距离那头鹿只有数寸距离的树干上。
受到惊吓的鹿猝然一跳,撞得身旁的树木一阵摇动,然后四蹄飞扬,慌张地朝着树林深处逃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杨错站起身来,抬眼望了望空荡荡的林子,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苦笑。
走到树林中将钉在树干上的箭杆用力拔了下来,随手捋了捋有些歪斜的尾翎,插回到箭壶里去。
鱼朝恩从雪堆里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积雪。
杨错走出树林,比画了一个遗憾的手势。
鱼朝恩眼中闪过一丝冷笑,“这么近的距离,以驸马之能怎会失手?”
“那是一头母鹿,”杨错辩解道,“你看它大腹便便,也许很快就临盆了。”
鱼朝恩笑了,他是被气笑的,还有些不解。
“驸马乃是统兵大将,斗阵攻伐,刚强果断,又怎么会对区区一头鹿起了怜悯之心。”鱼朝恩话里带着几分疑惑。
杨错淡淡地说道:“我并非嗜杀之人,如果可以,我甚至不想做统兵大将。再者两军对阵,生死各安天命。”
鱼朝恩却不赞同,“难怪圣人愿意把朔方军交给驸马,真是厉害呀。眼下兵荒马乱,诸将以力争强,无视大唐。”
“我的职责就是让他们不敢轻视大唐!”杨错请鱼朝恩一起走。
鱼朝恩冷笑一声,不再说什么。
两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踏雪走出山林。
山下有几个侍卫正围着火堆取暖,旁边树上还拴着两匹骏马。
看到两人下山,韦皋喊道:“杨驸马、鱼公公回来啦。”接着起身相迎。
侍卫们踩火的踩火,牵马的牵马,还有人把烫好的酒倒进皮囊里,递给他们。
鱼朝恩喝了口,借着火辣的酒劲儿道:“驸马还不进京吗?”
杨错却没有回答,只是喝了口酒。
京城传来两条消息。
第一条,皇帝已经不能接见大臣。
另外一条消息则是唐廷起用郭子仪,担任邠宁、鄜坊两道节度使,但是在赴任前见不到肃宗,结果是郭子仪流泪求见。
肃宗在卧室里见了他,并赐他御马等物。
皇帝病情这么重,眼看随时可能驾崩,作为太子依仗的杨错,居然还有闲情功夫打猎。
所以,鱼朝恩心里有些着急。
但看杨错似乎不想提,便没再谈这事。
喝完了酒,鱼朝恩左右环顾一圈,一挥手:“回城吧!”
两人并辔而行,韦皋和侍卫们尾随在后,保持一定的距离。
杨错沉声道:“我是偷偷来的陕州,并没有得到陛下的旨意而离开大军,那可是大罪。”
“哦?”鱼朝恩显然不信。
杨错本来没打算让他信,便道:“所以,我进京的时机一定要把握好,否则自寻麻烦。你放心,我已经派心腹之人去了长安。”
鱼朝恩这才信了。
小宦官杨志廉连夜赶到长安。
他本来随着杨错一起到了陕州,只不过他并没有现身,而是隐藏在暗处。
在确定了鱼朝恩的心思后,杨错这才派杨志廉前往长安。
顶着寒风,杨志廉来到了公主府。
敲开了公主府的大门,杨志廉先行了一礼,接着道:“请足下告诉公主,驸马有信请她接收。”
守门的门子当即收了信,并请杨志廉进了府邸。
和政收到了信,简单看了一遍,便令丫鬟召杨志廉前来。
“拜见公主。”杨志廉行了个跪拜大礼。
和政拿着信,问道:“驸马当真就在陕州?”
“正是。驸马想让公主跟太子说这件事,鱼朝恩行事莫测,驸马还要留在陕州稳住这支神策军。”
“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办。”和政收起书信,又问道:“驸马过得怎样?”
“一切都好。驸马刚在怀州取得大胜,心情大好。”
听了这话,和政欣慰的点了点头。
公主这边正在想办法通知太子李豫。
而李泌那边,也在想一件事。
屋内残灯如豆,李泌心中惆怅,难以入眠。
高崇文推门而入,将手中一卷帛书递上,道:“这是和扶余隆有关的情报,若非是先生已经肯定此人乃是叛军刺客,我也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异常之处。”
李泌淡淡地道:“这也是机缘巧合,这扶余隆本是真有其人,恐怕现在也是身在叛军。此人冒名而来,本来没有什么破绽,只可惜过犹不及,正好让我看到了他手里的那面琴。”
“琴?”高崇文是武人,不懂这里面有啥问题。
“他手里的焦尾琴,虽然是当年太宗作为珍宝赐予百济国。但这琴作为贡品又向大唐进贡,后来在安禄山反叛之后便失去了踪迹。他以为我不懂琴,可我偏偏对这段历史了若指掌。”
高崇文听罢,惋惜地道:“可惜大好才华,就算不能为天下百姓,也能结庐而居有名曲传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当年安禄山攻占长安,把雷海青以及教坊梨园子弟和宫廷乐官三百余人,都掳进洛阳城,在凝碧池设宴庆功,令雷海青和众乐官弹奏琵琶宫乐,叫宫娥妃嫔歌舞助兴,以显示他的威风。雷海青不从,因而被杀。岂不可惜!”
高崇文本来也就不是轻易感伤之人,旋即换个话题:“那么先生是否准备不再使用卢子期呢?而且若是让扶余隆行刺先生,也未免太冒险了,先生千金之躯,岂可轻易赴险。”
李泌笑道:“明日有你在我身边,又事先知道他要动手,难道还会被他所乘,你尽管放心,明日依计行事即可。”
“这件事,如果让郡王知道了,可别怪我没提醒先生,郡王回来,一定会给你一顿好看。”高崇文又道。
“你不说,我不说,谁能把我怎样!”李泌心里有点虚,嘴上却不服输。
高崇文眉头微皱,知道自己劝不住,只能闭上了嘴。
夜深雪寒,扶余隆心思杂乱,随意拨琴。
这一路上共处,李泌的才华令扶余隆打心里佩服。再看自己一路上所见,忽然觉得大唐平定叛乱没什么不好。
国家与个人的情谊,纠缠在一起,令扶余隆内心深处极为挣扎。
停下琴声,扶余隆轻叹一声,明日路上自己就要寻机动手了。
若是真得跟到军营,就是刺杀成功也很难逃脱。
原本他是拼着一死准备混进唐军大营的。
如今难得有这个机会,李泌身边的护卫又不是很多。
若是明日不能刺杀成功,恐怕自己真的很难脱身了。
不过据说高崇文武功高强,自己如何能够瞒过他的耳目雷霆一击呢?
而且就是刺杀成功,只怕自己也会遗憾终生吧!
扶余隆心中暗暗苦笑。
彻夜难眠的不是扶余隆一人,这一夜卢子期也是难以入眠。
昨日到了墨阳观,他本有心趁夜逃亡,可是到了之后不久,才发现李泌身边的卫士先后到达,已经将墨阳观牢牢控制住。
这还罢了,卢子期相信还是有机会逃走,毕竟自己并没有得人重视。
可是昨夜和自己同房的侍卫拿了一碗伤药来,自己因为白日和杨朝晟交手,受了一些轻伤,也没有拒绝。
不知那侍卫是否有意,药中加了些安眠的药物,竟然让自己安安稳稳睡了一夜。
今日,卢子期偷偷将药倒去,伪装睡着。
然而那个侍卫也在房中,卢子期一时不敢动弹,惟恐惊动这个侍卫。
同时他已经得知明日就要回程,若是再不想法子逃走,自己可真要没有机会了。
他可不想什么时候像雷恒一样被无缘无故的处死灭口。
关于这件事情,他已经想了很久,只能认为和能元皓有关,却始终弄不明白雷恒一个小小的士卒,怎会遭遇到这样的惨事。
终于夜深人静,卢子期轻轻起身,走到那侍卫身边,正想趁着他熟睡将他杀了,但是转念一想,这个侍卫武功高过自己,若是不慎惊动他人,自己绝对难以逃生,而且自己若是这样做未免有些忘恩负义。
这些日子,这个侍卫对自己十分照顾。
想到这里,他只是轻轻点了那个侍卫的睡穴,让他不能醒来而已。
想了一想,卢子期也不客气,将这个侍卫身上的金银一扫而空。
他不是君子,知道无钱寸步难行的道理。
穿上便装,披上大氅,他潜出房间。
或许是因为他并未得到重视的缘故,这个房间可以说比较偏僻,只要穿过两道防线,应该不会有危险的,当然明日他们发觉之后,可能会派军队搜索自己,不过仗着对怀州地形的熟悉,卢子期觉得自己有几分把握穿过群山回到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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