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阵不祥的火光冲天而起。

    在浓雾中传来玉骨扯破嗓音的一句:“苏醉——!”

    这一声响彻长街。

    原本立在画堂屋檐顶上的大燕国帝君身子晃了晃,飘扬的朱红色长衣抖动不安,他冷淡的眉眼也教火焰添加了赤霞彩。薄唇抖了半天,好容易才蚊蚋般发出一声疑惑轻语:“苏……醉?”

    长街上、屋檐角,再没人顾及帝君颜面。原本跪伏在地上的众多贵公子早在烈焰燃烧半边夜空的时候就哭爹喊妈地爬起身,乱哄哄地四散奔逃。

    文家四兄弟躲在巷子口,未曾被火焰波及,却也吓得脸色煞白。

    -“大、大哥?”

    文大一扭头,怒道:“还喊个屁啊喊!赶紧跑!”

    说是要跑,文大自个儿的腿都软得跟面条儿似的,压根挪不动步子。其余几个弟弟也比他好不得多少,都腿儿打颤,教自家家仆挨个儿背起负在身后,亡命地奔出上都最繁华的寻欢地儿。

    “苏醉,苏醉你莫要死啊!”玉骨捧住眼前烧成一片赤焰的瑞王,恨得嗓音儿轻飘。“我刚寻着你,你怎能丢下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就死了呢?”

    他尚不曾带他去放灯。

    今世,他与他……尚不曾好过一回。

    叮铃铃,

    一串铜铃声响起。

    玉骨恨恨地回头,几乎都不想,话语冲口而出。“你又来做什么!”

    铜铃声在浓雾中突然静止。

    良久,一个沙哑如同破锣的嗓音响起:“他一日舍不得你,老奴……便一日不得不看着你。”

    “我不需要你看着守着。”玉骨恨恨地道:“你与他是一伙儿的,都恨我不能死,都恨我生生世世都缠着他。如今这已经是最后一世了,你们竟连这最后的几十年都等不得,竟然现在就要带他走。”

    “正因是最后一世。”来人依然扯着沙哑的破锣嗓,咳嗽着道:“他一道仙灵放在你身上,护住你累世辗转而不得死,可他却愈发地弱了。这已是你与他的第九世,祸劫再起,他这具神魂……咳咳,早就已经受不住了。”

    大燕国的瑞王爷在玉骨怀中烧成了一大片通红的炭火。

    来人显然所言非虚。

    但玉骨就是不能信。“你撒谎!”

    “你不信?咳咳,”来人哑着嗓子笑了。“既然你不肯信,那你不如再仔细看一眼,这一世,他的重瞳可能再睁开?”

    那人累世转生都是重瞳,凡间卜卦相面者都道他是生具帝王异相,可那人却从不肯隐瞒玉骨,在第一世相逢时,那人就曾亲口对玉骨道:

    -宝宝,朕是仙人。

    -仙人?

    第一世相逢后玉骨被他捡了入宫,顶着一身雪白婚服,不屑地嗤笑道:我虽然是只荒山野岭内来路不明的妖精,却也知晓,这世上没有仙人。

    -朕是仙人。

    那人执着他的手,坐在喜房内,深宫壁画上画着浓烈的宴席,房间内尚未散尽的宴席味儿四散飘扬。

    很浓重的人味。

    玉骨贪婪地轻嗅这人世间的味道,懒洋洋,索性半倚坐在床前,跷起二郎腿笑:你既说你是仙人,如何证明?

    那人沉默了会儿,最后对他道:朕这双重瞳内,就锁了所有的秘密。

    一千二百年前那夜的花烛仍在玉骨眼前燃烧,毕毕剥剥,离离焰火中那人在合卺礼后俯身压住他,轻声对他道:若有朝一日朕这双眼睛废了,那便是,我在凡间流连的日子到尽头了。

    一千二百年后。

    玉骨捧着烧成一片赤红的大燕国瑞王,恨得唇角沁血,血珠子一滴两滴地沿着他唇瓣往下坠。

    -“不,我不信。”

    玉骨顿了顿,瞪着那摇着铜铃的模糊人影,厉声道:“你一直在装神弄鬼!这一千两百年来,你九嶷山教了无数子弟来杀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叮铃铃。

    铜铃声再次响起。

    妖雾中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道:“为了……咳咳,了结他的一段痴心。”

    瑞王在玉骨怀中早已说不出话。赤焰灼灼地燃烧于那双重瞳内,映照得另外半边天空也红了。月光在妖异火焰中染成了赤色,淋漓碎雪落下,满地皆如赤色血泪。

    “你说谎!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说谎!”玉骨恨得牙关咯咯打颤,但他仍要说,他不得不说。“你救活了他,你带他回天宫!从今而后,我再不缠着他就是了。”

    九世九生。

    每一世,玉骨都眼睁睁地看见他咽气。

    这种悲苦,玉骨无人诉。

    “你把他带走!”无处诉说伤心话的玉骨咬住唇,血珠子流得愈发凶猛。“从今而后,我……我玉骨,再不缠着他。”

    叮铃铃。

    叮铃。

    铜铃声摇晃中,那道模糊声音再次咳嗽,扯着破锣嗓问他:“从今而后,你再不缠着他?”

    “是。”

    玉骨答得截然。

    “咳咳,”那声音又咳嗽,叹了口气。“你不缠着他,只可惜,他会缠着你。”

    玉骨沉默。

    那人从第一世相逢时,就始终念他护着他,待他如珍宝。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转世投生的大燕国瑞王在玉骨怀中渐渐地停止了抽搐,手脚耷拉下去,眼见着是不得活了。

    玉骨终于下定决定,仰起头,强自把泪倒逼回喉嗓,恨恨地道:“你护送他一路回返天宫。我、我自有法子,让他今后再不能缠着我。”

    叮铃铃。

    叮铃。

    铎!

    大燕国帝君不知何时已踩着铜铃声走向玉骨,闻言停下脚步,负手望着他。“你不过是一只妖精。你说的话,能做得准么?”

    声音沙哑而又苍老,绝不是大燕国帝君自家那个清凌凌的嗓音。

    玉骨眯起眼睛,从不断渗出的泪水中见到浓雾中那个摇着铜铃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想必是上了大燕国帝君的身。

    -“是,我不过是个妖精。”

    玉骨顿了顿,又道:“可我玉骨说的话,历来都算数。”

    他曾经答应那人要寻那人转世,一千二百年过去了,他一直都不曾爽约。

    入了大燕国帝君神魂的神秘来者沉默了好一会儿,咳嗽着,扯着破锣嗓儿道:“好,就信你这一回。”

    大燕国帝君僵直着身子,弯腰要从玉骨怀中接走瑞王尸身。

    玉骨捧着不肯放手,眼泪一颗颗往下坠,恨声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过了一千两百年,你依然不肯放过我们?”

    “我么,”大燕国帝君扯着古怪的破锣嗓子答他,“我即是他,他即是我。”

    玉骨倏然抬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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