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昌邑。

    一身朴素士卒甲上覆满尘土的吕政,在一众甲士的簇拥下走进方正、肃穆而威严的州府官寺。

    远远的,他便望见中轴大殿之内泄出的通明灯火,如同一道道金色的巨剑一样穿入夜幕之中。

    他脚下的步伐一顿,定定的眺望着那座灯火通明的大殿,目光明灭不定的沉思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轻叹了一口气,展开健壮的双臂,轻声道:“卸甲。”

    按刀侍卫在他身畔的赵佗当前躬身上前,毕恭毕敬的双手摘下他头顶上的兜鍪。

    周围的众多甲士也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卸下他身上的士卒甲。

    甲胄离身之后,他屈膝往后一坐,早有人躬身匍匐于他的身后,以身做凳。

    无须他说话,便有两名甲士躬身上前,脱下他双腿上的靴子与足袋。

    吕政赤脚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赤色里衣,挥手屏退了周围的一众甲士。

    而后深吸了一口气,举步走向中轴大殿,赵佗随手将手里的兜鍪交给一名甲士,快步追了上去。

    行至大殿前,正巧一队窈窕侍女手捧着一鼎鼎美食,垂首鱼贯自大殿内退出。

    “大公子!”

    见了这些吕政,这些窈窕侍女慌忙捧着食器跪地见礼。

    吕政扫了一眼她们高举过顶的一鼎鼎美食佳肴,见具数未动,皱眉低道:“大人今日可曾用食?”

    “回大公子!”

    一名窈窕侍女怯怯的小声道:“大人今早用了一碗子鹿肉糜,而后便不曾用食。”

    吕政再次扫视了一眼各食鼎内盛放的美食,展开眉头轻声道:“吩咐伙房,煮一碗粟米粥,务要精细。”

    言罢,他举步走入大殿之内。

    就见巍峨、空旷的大殿上方,一道高冠博带、体形干瘦如早产孩童、面容纤长似脚掌的白发老者,埋首于数百竹简堆积而成的山峦中间,专注地处理着政务。

    吕政收了收小肚腩,拱手作揖:“下臣典农长吏吕政,拜见州牧大人。”

    殿上老者听到他的声音,终于从山峦一般的竹简之中抬起了头颅,眉眼慈祥的向往殿下又高又壮的中年男子,微笑道:“我儿今日又去大营了?”

    吕政再揖手,恭恭敬敬的道:“大战在即,下臣不敢松懈,愿为大人敬献微末之力!”

    殿上老者听言,不改笑颜的轻声问道:“营中将兵士气如何?”

    吕政答曰:“回大人,营中将士日夜操练,盼战久矣,只等大人一声令下,便可兵出昌邑,逐尽太平乱贼!”

    殿上老者轻轻放下手中竹简,忽而笑问道:“我儿可是还在怪为父弹压尔等求战之心,坐视太平道乱我兖州耶?”

    吕政面无表情的一揖到底:“下臣岂敢揣摩大人之意。”

    殿上老者笑呵呵的轻声问道:“我儿可知,朝廷催你入洛邑为典农中郎将的文书,已来了几次了?”

    吕政豁然一惊,但旋即便又拧着两条浓眉,怒声道:“群群上不能匡主、下未能益民之尸位素餐鼠辈,安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耶!”

    殿上老者欣赏的轻捋清须,颔首道:“我儿生有大志向,自是不屑与那碌碌无为之辈一般见识,然为父却不可不为我儿计!”

    吕政厚实的嘴唇蠕动着,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许久才再次揖手道:“下臣谢大人庇护。”

    殿上老者见此时他还不肯唤自己一声父亲,依然不以为意,只是低下头看向案上的竹简,挥手道:“行了,你也奔波了一整日,早些下去歇着吧。”

    殿下的吕政踌躇了片刻,最终低低的叹息了一声,转身往殿外行去。

    就在他即将迈过大殿的门槛时,苍老的声音忽然再次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响起:“若天倾不可挽,我儿可带汝幼妹,往雍州咸阳。”

    吕政脚步一顿,眉宇之间涌起深切的恼怒之意,而后一步踏出大殿,头也不回的走入黑暗之中。

    殿上老者抬眼看了看他的背影,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

    当秋日清晨第一抹温暖而明净的晨曦光芒,照亮已经有几分集镇气象的蟠龙寨时,蟠龙寨内早已是车水马龙一片。

    三千红衣军的操练声。

    浆洗衣裳的捶打声。

    休整木料的敲打声。

    带着点上扬尾音的交谈声。

    交织成一首名之为“世外桃源”的盛大交响曲。

    难得放松一次的陈胜,瘫坐在校场上方的大厅前的台阶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怀里跟个零食铺似的,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山货零嘴。

    有那加了盐巴和山间香料煮熟晾晒而陈的又干又香的整块野味肉干,有那刚出锅还有些烫手的鸟蛋,有那清洗得干干净净后用树叶包裹起来的一个个手指头大小的山间野果……这些,都是他坐到台阶上后,一个个从他面前“路过”的婶婶姨姨大爷奶奶,用各种各样的理由硬塞进他怀里的。

    他将一双眼睛弯成了月亮,美滋滋的一口肉干,一口野果。

    一旁的陈刀,则是不断的在陈胜怀里那一堆五颜六色、荤素搭配的吃食,和自己手里这两个又冷又硬又干巴的蒸饼之间,不断的移动目光!

    孤单感,往往就来自于对比……

    “刀叔,尝尝不?可甜了!”

    吃了好半天的陈胜,好似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一个人,拿起那一包野果,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递给陈刀。

    陈刀艰难的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道:“不了,我不喜甜食!”

    说完,拿起手里的蒸饼,像是和它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的恶狠狠的咬了一大口,突如其来的浓郁的酸味儿,刺激得他的眼泪儿都快冒出来……竟然是馊的!

    他气得当场就想将手里这俩蒸饼扔出去,但目光扫视了一圈后才发现,周围的寨民们手里拿着的,是比他手里这俩蒸饼更奇形怪状的、连原料都认不出,估计扔出去连狗都砸得死的干巴玩意,却还都吃得很是香甜。

    他只得在心头轻叹一声,面无表情的将手里这俩蒸饼喂到嘴边继续啃食。

    这两个蒸饼,是伙房昨晚就蒸制的,为的就是不耽搁今早寨子里的人们干活儿。

    只是秋老虎天气太过炎热,再加上过夜的蒸饼太多,这才捂馊的……

    其实蟠龙寨内的屯粮,已经很多了!

    加上陈守这段时间内从各辖县借回来的粮食,蟠龙寨内的囤粮已经快要突破一万五千石!

    整整堆满了三排仓库!

    但这时节,谁会嫌弃粮食多呢?

    尤其对是蟠龙寨内这些挨过饿,体验过那种肚子里直往外冒酸水,看见什么都想往嘴里赛的流民而言!

    只要有的吃,哪怕只能吃个五分饱,那就是非常幸福且美好的一天!

    难吃?

    不存在的!

    再难吃还能有土难吃?

    是以,在陈胜制定了蟠龙寨内不分发粮食,责专人每日烹饪全寨食物,按人头分发口粮的大锅饭制度之后。

    他们执行的力度,比陈胜所安排的还要苛刻十倍!

    陈胜会去尊重他们作为人的尊严。

    他们自己却没压根就没拿自己当人!

    一斗麦子混半斗麦麸?

    这都什么年月了,还敢吃得比大牲口还好呢?

    一石麦麸混一斗麦子。

    爱吃吃,不吃滚!

    米糠加野草喂猪?

    这都什么年月了,就算是大牲口也不能吃得这么好啊!

    米糠混油桐叶蒸饼。

    爱吃吃,不吃滚!

    起先连陈胜都被他们这股子狠劲给吓住了,担忧把口粮卡得太死,会引起一部分人的不满情绪,还特意跑来蟠龙寨看过。

    毕竟,他还指着这三千从流民之中收拢来的青壮,在后边的黄巾之乱中派上大用场。

    结果他来之后才发现。

    明明是猪食一样的食物,寨子里这些人却拿在手里,蹲在那三排粮仓前边,大口大口吞咽的像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样!

    不!

    他前世吃那些山珍海味时,都远不及他们胃口好。

    从那一日起,他就又明白了两个道理。

    第一,这些粮食存放在蟠龙寨内,很安全……非常非常安全!

    第二,自己果然也只是个食肉糜者……

    ……

    “刀叔,您是老卒,您觉得战场厮杀最重要的是什么?”

    陈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往嘴里塞着零嘴。

    一边瞅着下方操练的三千红衣军,头也不回的问道。

    来之前,陈刀提醒过他,别对这三千人马抱太大的希望。

    他自己也明白,这么短的时间内,陈三爷练兵手段再高明,也不可能练出精兵。

    但潜意识里,他总觉得,就算练不成精兵,也应当与陈守带出去的那六百人马相差不大才是!

    直到眼下眼前看到下方那些因为他的到来,努力挺胸抬头想要将自己好的一面展示给他看,却还是形同一盘散沙的三千人马。

    他才感觉脑仁隐隐作痛……

    虽然黄巾军应该也都是些乌合之众。

    可自家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才将这三千人培养成这个样子,要是一战就报销得七七八八了,那未免也太划不来了!

    “沙场征战,自然是首重胆气!”

    陈刀想也不想的答道:“就这些个流民军,瞧着人是挺多的,但人心不齐、胆气不壮,给我一百老卒,便能轻而易举的将他们杀散!”

    陈胜听言忍不住一撇嘴:“我问您练兵之法呢,没问您征战之法……嗯,就说一个合格的、优秀的老卒,最重要的基本条件是什么?是胆气、武艺?还是令行禁止?”

    陈刀仍是张口便回道:“依然是首重胆气,其次令行禁止,最后才是武艺!”

    陈胜惊讶的睁开了双眼,问道:“我还以为,在遍地都是习武之人的局势下,最重要的单兵素质应当是武艺!”

    “大郎,你不懂沙场征战。”

    陈刀停顿了几秒,组织了一下语言后说道:“沙场战争,通常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有后天之上的大高手参战的大战役,一种是没有后天之上的大高手参战的小冲突!”

    “小冲突也就罢了,像我这样的,看似能以一敌百,但在行伍之中敌我双方都知克制之法,你敢冒头逞一时豪雄,三两轮箭雨下来就能将你射成刺猬,是以胜负生死,其实还得凭将士用命,谁扛得住消耗,谁就能撑到最后!”

    “若是大战役,那拼的就是战阵之力了,似大爷那等天人之姿,凭借军势甚至可以直面返祖巨妖……何为战阵之力,不还是依靠底层士卒拿命硬撑么?若是在自家主将和敌寇大妖厮杀期间,战阵就崩了,那可不就是坑死了自家主将么?”

    陈胜挠头:“战阵之力?是道家阵法吗?”

    陈刀摇头:“大谬大谬,军阵之法是我人族仗以征战四方的杀伐之术,依凭的是同出一脉的武艺与精气神相聚,集万人之力于一人之身……具体如何凝聚战阵之力,我也不知,你若想知,可以自己去幽州询问大爷。”

    “幽州?”

    陈胜使劲挠头:“好远啊!”

    陈刀微笑着摇头道:“也不是很远,一个来月也就到了……”

    陈胜:……

    “您依您看来,我若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提升这三千人马的胆气,该如何施为?”

    他将目光投向下方那三千人马。

    陈刀回应道:“最直接的法子,自然是杀人……我幽州军历来便有杀妖开胆的惯例,所有新卒入伍之后都会在一曲之内操练,待凑够百人之后,便会有军侯押去一头妖兽,命他们用自己的刀枪,合力将其杀死,开胆之后才会正式补入各位将军麾下为卒。”

    “且每岁都还会有一次针对新卒的突袭战役,至开战前,上将军会将军中所有新卒聚为一军,跟在各军主力后方深入草原,屠杀犬戎一部,割首而回……”

    陈胜:……

    幽州军牛皮!

    幽州军尿性!

    难怪行商陈家戾气这么重!

    老子终于找到源头了!

    “那怎么办?”

    他无奈的道:“我总不能现在就带着这三千人马去陈留郡,找黄巾贼的小股人马给他们开胆……”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来,他爹好像说过,如今盘踞在陈郡各条交通要道上的山贼土匪,都是些心狠手辣、不讲规矩的“后起之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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