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这个名字停留在秦潭公被抓宝璋走上朝堂的那一刻。

    民间熟知的诗词神童,青霞先生弟子,三元及第状元郎的身份也停留在那一刻。

    宋元以亲女代替宝璋帝姬以迷惑秦贼,这是在昭告天下秦潭公谋逆大罪宝璋帝姬归朝时提及的一句话,没有名字,但从此让薛青这个名字成为幻象。

    既然是幻象就该消失。

    后来这个宋元的女儿突然在宫门前反叛逃匿,喊出那句自己是真帝姬的话也只在文武百官中,对于民众们来说,一句逆贼就足矣解释了。

    至于为什么是逆贼,怎么成为的逆贼,这些都不需要多说,也不能说,越说多越麻烦。

    “她一个人,又被兵马追捕,她根本不可能说,更不可能说的天下人都听到。”陈盛道。

    然后抓住她,这件事就解决了,从此不会再提及。

    但现在陈盛翻看着桌上的文,有人伸手抓起一把。

    “告示,都是随着官府张贴散发缉捕告示时夹杂其中。”宋元说道,翻看着这些各地上报的描述,“不同的地方,时间先后都差不多”

    他将手中的文重重的摔桌子上。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

    一个官员补充道:“黄沙道城皇后陵还塌了。”

    虽然去年皇后陵塌陷对外说是皇后娘娘显灵,其实真实原因朝廷的官员都知道,那是秦潭公为了寻找玉玺炸开的。

    没有神迹,只有人为。

    “那边查的怎么样?”宋元道。

    “已经派人去了还没有新消息传来。”一个官员禀,“目前的消息最大的嫌疑是一个小女孩,叫小容。”

    小容?陈盛还记得这个名字,皱眉抬头看过来:“她做了什么?”

    “她其实也没做什么,就是在皇后陵塌的时候跑出来哭,然后民众们就都说皇后娘娘显灵,然后就说是皇后娘娘哭,因为宋元窃国,真帝姬在民间蒙难”最后这句话越说声音越小,官员最终无声,看了眼宋元。

    宋元神情木然,没有恼怒,只道:“杀了她。”

    “官兵抓她了,当地民众有些骚乱。”官员低声道,“所以暂时看管了起来。”

    陈盛道:“皇后陵塌陷这个小容还是做不到的,她就是个”摇摇头,“小骗子。”

    当初皇后陵塌陷她也玩了这个把戏,而且自己还默许以及引导了。

    当初的因,今日的果。

    “我们一直认为薛青只是一个人,没想到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能紧随着官府做出这些事,可不是平民百姓能做到的。”宋元道,视线扫过在场的官员,“朝廷里有她的同党,人数应该还不少。”

    被宋元的视线扫过,在场的官员们些许不安。

    “不应该啊,她还没有进入朝廷呢,哪来的同党。”

    “下官认为王相爷极有可能参与其中。”

    大家纷纷开口询问猜测自证。

    “她当然不会是一个人,从她在宫门说出那句话以后,她就不是一个人了。”宋婴说道,手中批阅奏章,并没有因为宋元陈盛的话而停下。

    宋婴不是先前未成年的小皇帝,作为帝姬储君,国事断断决都送到她的面前。

    “臣会严查,将这些人找出来。”宋元道。

    陈盛道:“殿下要不要下诏解释,平复这个谣言。”

    宋婴道:“不需要。”停下笔看向陈盛,明亮的宫灯下神情平静,“孤为此而出来解释,才是荒唐可笑,只要这个人不在了,事情就结束了。”

    陈盛垂目,道:“可是谣言”

    宋婴打断他:“孤不在意谣言,也不惧谣言。”

    说这话站起身来,旁边侍立的太监忙捧茶递来,宋婴接过,看着陈盛宋元。

    “孤知道朝中诸如王相爷之类对于目前的谣言乐见其成,还会推波助澜,但那又如何?就算将来谣言散布,孤又有何惧?他们想要的,在孤掌握之中,既然在掌控之中,都是小事,无须在意。”

    目前来说王烈阳等很多官员想要的是借助真假帝姬这件事弄权,但薛青要的已经不是权,而是天。

    “天不容她。”宋婴道,将茶一饮而尽,重新坐去拿起了奏章。

    宋元应声是:“她这是自己告诉天下人她谋逆叛乱,自作孽不可活。”

    陈盛要说什么最终俯身应声是。

    沉寂许久的京城夜市随着春日的到来复苏,酒楼茶肆营业,街上的民众也不再脚步匆匆,河中的划过的船上还有丝竹歌弦荡。

    但春夜的悠闲喜乐又被马蹄脚步声打破。

    一队官兵疾驰而过,并没有向以往出了城门,而是撞开了一户家宅。

    “你们干什么?”

    “刑部搜查”

    “大胆,我家老爷是”

    “让开”

    这宅院位于偏僻的巷子,但嘈杂尖叫混乱还是传到了大街上,引来民众忐忑不安的围观和议论。

    “这是太常寺方大人家啊。”

    “怎么突然就被抄家了?”

    “是抓秦潭公余孽吧?”

    “不应该啊,方大人可跟秦潭公没什么来往的”

    “大概是因为方大人喜好宴乐荒废政务吧。”

    “得了吧,勤政的会被抓,荒废政务的什么时候被抓过?”

    “我倒是听说”

    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旋即又压低听不清了站在人后的一个年轻人神情凝重迈步要上前听,肩头被人按住,他一惊头。

    张莲塘对他不动声色的摇摇头。

    年轻人哈了声,抬手拍他的胳膊:“莲塘少爷,好久不见。”

    张莲塘对他笑着点头:“最近太忙了。”

    年轻人道:“这京城就我们几个同科同乡了,我听说春阳少爷也去了?”

    二人一边说一边向另一边走去,似乎要避开这边的喧闹,免得听不清对方的话,人群中有视线看过来

    “是啊,我听我父亲说,柳老太爷身子不太好。”张莲塘说道,“你最近怎么样?忙吗?”

    年轻人道:“说忙也不忙,说闲也不闲,那些文史资料整理起来好累人。”又压低声音,“无聊的很。”

    张莲塘也压低声音:“都这样,熬吧,熬几年外放出去就好了。”

    两人凑近,不知道说了什么,发出低笑说上官的坏话吧,刚入官场的年轻人,这才多久就熬不住了?人群中的视线闪过不屑那边两个年轻人已经分开。

    “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

    “这么晚了,改天吧,多叫几人一起。”

    寒暄几句两个年轻人便告辞了,此时此刻都要急着去打探这边为什么抄家吧,虽然是同乡同科,但官职衙门不同来往结交的人脉也不同了,两个年轻官员的身影溶入大街上,人群中的视线也收不再理会。

    “最近大家不要再聚会,也不要再与其他人谈论此事。”

    张莲塘关上屋门,看着面前几人低声道。

    “出什么事了?”楚明辉道。

    “朝廷怀疑有同党了。”张莲塘低声道,“适才抄了一个官员的家。”

    “这一点早有预料。”张双桐打个哈欠道,“朝廷又不傻,肯定知道不是她一个人能做到的。”

    楚明辉等人也都点头,神情紧张又几分兴奋。

    “我们不怕的。”他们低声说道,“就等着这一天了。”

    “再说,这又有什么可怕的?”张双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可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吗?大家看向他。

    张双桐道,“我们不是在质问皇权,而恰恰是在维护皇权,天子血脉真假不容有误,这有什么说不得的?凭什么不让说?他宋元要堵住天下之口,他以为他是谁?”

    陈盛走出值房略有些疲惫的揉着肩头,一面头看去,隔着重重房屋并不能看到皇宫内里,但他知道皇宫内的灯火还在亮着。

    这个时候的宋婴还在看奏章。

    自从重皇宫,不管是面对秦潭公承认谋逆,还是面对薛青这个突发意外,她都一直很冷静,她只专注的做一件事,那就是宝璋帝姬。

    与宝璋帝姬来说,论罪秦潭公,官员们意图弄权,薛青反叛都不过是一个帝王遇到的国事而已。

    帝王处理国事,理所当然。

    这孩子的性情跟她父皇一样,陈盛有些追忆过往的怅然,走出门大街上很安静,远处的夜色里却隐隐有嘈杂闪过。

    这么晚了是什么?京城最近很安稳

    “京城没有安稳。”有声音传来。

    陈盛收视线看向自己的马车,马车边有人走过来,施礼:“老师。”

    不用看清身影,听着声音陈盛就认出来了。

    “满子。”陈盛道,“你怎么还没去?”

    正是他的弟子曲白曲满子。

    曲白伸手来搀扶,陈盛也自然而然的将胳膊交给他。

    “老师,那些官员被刑部抄家是因为什么?”曲白没有迈步而是问道。

    刑部?抄家?陈盛微微皱眉,知道是什么事了。

    “是因为真假帝姬的事吗?”曲白接着问道。

    陈盛看向他道:“不是真假帝姬,满子,帝姬没有真假,那薛青,是忤逆了。”

    曲白道:“但一直以来不是确实有真假之说吗?”

    薛青一直被说是真的,然后被指出是替身,非要说的话,的确这是有真假之说。

    “事情不能这样说。”陈盛道。

    话没说完曲白打断:“那该怎么说?是不让说了吗?只要说了就是逆贼同党吗?”

    这质问让陈盛明白了,他看着搀扶自己的弟子,道:“满子,你要说什么?”

    曲白看着自己的老师,道:“我要说宋元是不是在窃国。”

    长街上陷入安静,远处的喧嚣也似乎听不到了。

    陈盛看着搀扶着自己的弟子:“所以,这件事你参与了?”

    这件事指的是什么曲白知道,薛青同党在各地散布告示的那件事,他摇摇头:“我没有。”

    陈盛点点头:“我相信你。”轻叹一口气,拍了拍曲白的手,“满子,我知道你对宋元有偏见,他先前作恶是为了迷惑秦潭公,保护帝姬,是无奈之举。”

    曲白摇头道:“老师,我说这话不是因为对他的偏见,也不是受了谁的蛊惑,而是在说事实,现在的事实是,薛青的确一直有帝姬之名,百官心中也的确有疑惑,既然有疑惑为什么不让说?”

    陈盛道:“没有不让说,是她逃在先,不肯来说,又蛊惑民众。”

    曲白道:“既然民众是被蛊惑,那就更要为民众解惑,让大家畅所欲言才能解开疑惑,而不是现在这样,官兵在外将薛青当匪贼追捕,朝廷在内将官员们当逆党戒备,老师,你看看现在,跟当初秦潭公那时又有什么区别?”说罢抬手施礼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又停下。

    “还有,老师。”他头道,“无奈之举,作恶也是真的。”

    “我没有想到,第一个来跟我说这件事的是我的弟子。”

    站在马车前陈盛说道。

    “大人。”老仆伸手搀扶,道,“曲大人一定是被人蛊惑了,他肯定是听了别人说话,况且曲大人一直与宋元不合,以奸佞论之,宋大人突然从奸佞变成了忠臣,他难以接受也是可以理解,到底是有偏见”

    陈盛轻叹一声:“又岂是他一人,可见一斑啊。”抬眼看向夜空,耳边嘈杂声似乎又起,如今跟当初秦潭公那时没有区别吗?

    那时秦潭公在外追杀帝姬,在内肆意抓捕官员,意图将帝姬在世自己谋逆的真相掩盖,不,不一样的,秦潭公要掩盖的是真相,他们现在针对的事并不是真相。

    而薛青以及藏在暗处的同党们要做的就是用这些假象扰乱人心。

    “我的确没有想到,她竟然不是一个人。”陈盛道。

    “是王烈阳做的吗?”老仆道。

    陈盛摇摇头:“王烈阳肯定其心有异,甚至会推波助澜,但他不是会主动主导这种事的人,至少现在不是,他有太多的利害要权衡,在没有看到足够的利益之前是不会出手的。”

    是啊,目前的薛青根本就没有利益,老仆不解道:“那是谁?不计较利益,又为了什么做这种事?”

    是啊,为了什么呢?陈盛看着浓浓的夜色,不为利不为益,为了薛青这个人吗?

    陈盛的眼前浮现那少年的形容,暗夜里安静而立,不声不响站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但他动起来的时候,比如君子试六艺,比如金榜提名蟾宫折桂,比如大殿之上为青霞先生一跪

    这种人,耀眼夺目,见之难忘。

    “她不是一个人,好像也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陈盛苦笑,又肃容,“查,那些见过她的人吧。”

    深夜的黄沙道城灯火通明,大街上一队官兵疾驰进了营地。

    但他们不是来歇息的,而是径直进了一间房屋内。

    “搜。”

    伴着将官一声令下,这间整洁又简单的屋子瞬时被翻乱。

    “大人,什么都没有。”官兵们很快结束了搜查,说道。

    将官审视室内,衣柜里是衣裳,比其他的士兵多,桌子上摆着一摞厚厚的信

    “这些都翻过了。”官兵说道,“郭子安的衣裳和家信每次都是搜检后才交付的。”

    将官的手捏起那些信看了眼,这些事他自然知道。

    “他还是什么都不说?”他问道,手指在桌上慢慢掠过。

    “他只说自己那日去搜查,不小心跌倒在黄沙道遗址的坑洞里受了伤晕过去。”官兵道,“坑洞我们也去看过了,确有这个地方,而且不止一个,掩盖在沙土之下,不小心是会跌落。”

    将官道:“听起来很有道理,但这也太巧了嗯?”他的声音一顿,手停在一本翻开的上。

    哪里不对呢?

    他拿起,哗啦一翻。

    “郭子安爱读,家里总是寄兵来。”一个官兵道。

    将官没有说话,翻动着卷,然后停下来,视线落在一页,其上有一个红色的印章,他再次翻过几页,又看到一个印章他再翻去,看着先前一页的印章,然后再翻过去,看下一页反复。

    屋子里只听到页响。

    “大人,怎么了?”一个官兵忍不住问道。

    将官道:“此时,平安,勿念。”

    什么意思,官兵不解看过去,见将官的手指将三张页夹住折叠交错,这交错的页上都有红色的小印章,看似随意的扣在一行,这一行有两字,那一页那一行有两字,第三页一行也有两字。

    此时,平安,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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