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最后一丝光明终于消隐。

    百亿年的时间已悄然飘逝。

    裹尸布一般的黑暗。

    黑暗深处,隐约浮现出一具卵形的氢化钻壳体,清莹,透澈,缭绕着幽蓝的辉晕,将一团沸腾蠕动的前生物体(prebionts)浓浆禁锢在内。余涣箐**裸地蜷曲着,沉睡在浓浆里,仿佛羊水中浸渍的胚胎……

    无声的黑暗唤醒了他。壳体像溃烂的腐臭花一样徐徐开启,像七鳃鳗的吸盘状圆口一样徐徐开启……机械地,僵硬地,他从粘稠的浓浆里挣脱而出,仿佛破茧的成虫,诈起的古尸,堕坠的婴儿……

    他拖着湿淋淋的赤体彳亍在黑暗里。没有光,没有光,没有光……只有裹尸布一般的黑暗,像**壁那样死死裹缠着他,将他的生命从躯壳中一寸寸、一缕缕挤出……

    ……黑暗中始终有一双深藏于帷幂后的眼睛,注视着他,咬噬着他的魂魄。黑暗的长廊,无尽的甬道,黑暗,黑暗,黑暗……帷幂后的眼睛……

    9月29日。晨。

    余涣箐猛地睁开双眼。

    满头满身的冷汗。床单和被子全湿透了。

    怪异的梦。

    他疲惫不堪地坐起身,揉得眼珠“嘎嘎吱吱”直响,勉强稍解惺忪。卧室门窗洞开,窗帘也没拉上。斜射进来的朝晖刺得他抬不起眼。

    “……雯靖?”

    念着妻子的名字,余涣箐扭动脖颈望向身畔,映入视野的却只有空荡而凌乱的被褥。床单上似乎多出了几处暗淡的斑块,咋一瞧好似血迹,但逆光之下没法看清。一只花瓶碎在卧室地上,大大小小的瓷片四下散落。

    妻子不在。

    一向爱睡懒觉的妻子竟然先起床了?真稀奇。还有这花瓶是怎么了?揣着满腹疑惑,余涣箐呆坐床头醒了会儿神,系好睡衣走向门外。

    这本该是一个欢乐祥和的早上。今天是余涣箐与妻子南宫雯靖的结婚纪念日,也是他们的独生女儿—— 余熵的15岁生日。可是踏出卧室的一刹那,眼前的一切却犹如绝对零度的寒流,瞬间将他凝固——

    不见爱女的身影,亦无贤妻的踪迹,只有一派如遭抄家的狼藉场面,到处乱成一团,每扇门都毫无防备地敞开着,所有柜子、抽屉全被翻了个底朝天,各种什物丢得满地都是,简直没处下脚——

    出事了!?!余涣箐脑袋一懵,顿时如坠风暴中心,所有的一切都在绕着他疯狂打转,像要把他的灵与肉生生撕碎。他抓起电话拨打妻子的手机,因为手颤得太厉害,一连拨错了三次;第四次终于没错,可听筒里一直只传出单调冰冷的“嘟—— 嘟—— ”声,始终无人接听。

    种种不堪设想的猜测一发滚涌进脑海,胀得头都要炸了。余涣箐禁不住浑身战抖,坐立不安地四处乱窜。母女俩的衣物少了许多,存折和银行卡不翼而飞,门窗看不出破坏的痕迹,大门没锁,车库干脆就没关门,汽车也不见了;院子的篱笆倒了一大半。到底他妈的出了什么事?!

    “叮咚—— ”

    突响的门铃吓得他浑身一激灵。余涣箐满怀忐忑走近大门,犹豫一下,扒着猫眼往外望去,只见两名警官站在门外,不远处泊着一辆警车。

    余涣箐感觉越来越糟。他小心翼翼地拉开一小条门缝,压着嗓子问了一声:“有事么?”

    “余涣箐?”

    “是我。”

    “跟我们走一趟。”

    “干嘛?”余涣箐手脚冰凉,小腿肚子一抽一抽的。

    “今早8点多,312国道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私家车因车速过快,与前方一辆土方车发生追尾,私家车上的两人当场死亡。经我们调查,死者是一对母女,母亲叫南宫雯靖,女儿叫余熵……”

    警官嘴里吐出的两个名字犹如一对冰冷的尖锥,齐齐攮进了余涣箐的胸窝子。余涣箐顿时心口一绞,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后来的事他全都记不清了。仿佛一直在恍恍惚惚、半睡半醒的迷梦里,整个宇宙化作了五光十色的亮点、条带、斑块,扭曲成一朵朵奇怪的螺旋,在他眼前毫无流连地倏忽而过,宛若变异的相对论效应般诡谲。社区医院。只露双眼的护士。摇曳的吊瓶。寒光闪烁的针头。警车。离阳市交管中心。尸体辨认。遗物转交。空旷的大厅。冷冰冰的金属椅。故作和蔼的警官。一切一切,全都那么的不真实,如苍茫无际的幻觉一样缥缈难从。

    “……您妻子是今天早上带着女儿匆忙离家的……”

    “……你们发生口角了吗?……”

    “……您能想到她为何这样做吗?……”

    耳中充斥着混沌不明的嘈杂,似乎很多人说话,又似乎不是人声。余涣箐裹着那件没来及换的睡衣,纹丝不动地坐在交管中心大厅一隅,目光呆滞,死气沉沉,像一具用棺板削成的木偶。不管警察们如何询问,他都一言不发,只是塑像似地默然呆坐着,好像被某种未知的、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量抽走了灵魂,抽走了生命中最最宝贵的东西。

    你赢了。

    我终究输给你了。

    我的……

    大厅外忽然一阵骚动。一辆黑黝黝的全尺寸suv高速杀进停车场,在大厅门外“嘎吱”一声刹住,刹得车尾几乎离了地;两个西装墨镜的彪形大汉跳下车来,一边四下张望,一边汹汹然闯进大厅,一看见余涣箐,立即跟打了兴奋剂似地飞奔而至,摆明了一副逮人的架势:“cnsa(中国国家航天局)的余涣箐?”

    “是。”余涣箐没有抬头。

    “跟我们走!”

    二人绑票似地一左一右拽他起来,连拖带架地挟出大厅塞进suv,甩下目瞪口呆的围观人群风驰而去,一路全五档油门到底,超车无数狂飙入离阳机场、径直冲上跑道,随即又是一脚急刹,不由分说将他拎出汽车、掼进一架引擎轰鸣的arj-21支线客机,用安全带结结实实绑上座位。事情接二连三发生得太快、太突然,搞得余涣箐一头雾水;等他脑筋转过弯来,飞机已然高翔云霄之巅了。除他和几个墨镜哥以外,机舱里只有一位乘客,大概40岁上下,从头到脚全名牌,戴一副精致的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相貌颇为帅气。

    “你好,余先生。”那人主动跟他打招呼。

    “你谁呀?”

    “我叫徐唯斌,玩航天医学的。”徐唯斌过分热情地伸出右手,看余涣箐没有跟他握手的打算,只好略尴尬地缩回了手:“咱们在航天局见过面,余先生忘了?”

    “没印象。”余涣箐说:“这是去哪儿?”

    “航天局。”徐唯斌回答。

    “航天局?怎么回事?”

    “不晓得。我也是一大早被人吵醒带来的。看来余先生走得比我还匆忙啊,睡衣都没换。”徐唯斌刻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范思哲领带。

    随你便吧。

    被命运掏成空壳的余涣箐转过脸去,木然望向窗外的金色云海。

    在旅途终点等待他的,将是一个彻底崩坏的世界。

    一 圣殿

    一年后。

    “克娄号”载人飞船进入绕月轨道。

    “打起精神,”梅森队长摇醒余涣箐,“你都睡了三天了。1小时后降落,赶快检查装备。”

    余涣箐睁开似睡非睡的双眼,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僵尸似地爬出睡袋、一声不响地飘过梅森身边。

    “……带他来不会出岔子吗?……”梅森大声抱怨。

    “放心,”霍姆斯说,“我认识他十几年了,他办正事从不出岔子。”

    “但愿吧。”梅森转身飘走。

    去年9月29日,余涣箐的妻女在一场车祸中不幸遇难,他至今没能从痛苦中挣脱出来;车祸起因扑朔迷离,事故调查不了了之,谁也搞不懂警方究竟卖的哪壶药。身为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多年的同窗好友,霍姆斯很了解余涣箐和妻女的感情。背负如此巨恸登月,真的不要紧吗?霍姆斯其实比谁都担心。话说回来,余涣箐能获准参加此次任务实在奇怪,真想不通大会是怎么决策的,况且反对余涣箐加入的声音本不在少数。

    同样是在去年9月29日,cnsa的绕月探测器飞过月球北极附近皮里环形山(peary crater)时,意外发现其“永恒之光群峰”上出现了一座貌似人工建筑的巨大物体。排除了设备故障的可能性,又经多个国家、多枚探测器、多种技术手段的反复观测,最终证实了“建筑”的确存在,其形状、结构异常规整和复杂,绝无天然形成的可能。消息一经公开,立即震惊了全世界,并被媒体冠以了“史上最伟大发现”之类的骇人名号。同年11月12日,由cnsa、nasa、rka(俄罗斯联邦航天局)和esa(欧洲航天局)牵头组织的专题会议在布鲁塞尔召开,公布了“建筑”的高分辨率影像、雷达测量数据、平面结构图等资料,并决议派遣探险队登月,对“建筑”进行实地考察。为便于描述,大会将“建筑”非正式命名为“谢姬娜圣殿”,简称“圣殿”。至于为何起这个名字,大会从未做出过官方解释。

    会议确定的探险队一行七人,分别是:队长维德·梅森,设备专家卡里纳·比灵顿,医学专家徐唯斌,地质学家亚列克谢·莫朗吉,天文学家埃里克·费伊,建筑史学家马克·霍姆斯,天体生物学家余涣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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