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山中的夜晚冷得吓人。军队装备有空调帐篷,但我们此行不可能带那么大的玩意儿过来。我和索秋渠在中心,其他人围着我俩以环形布置。所有帐篷都灯火大亮,为的是引蛇出洞。所有人都抱枪警戒着吧,不知能不能睡上一会儿?或许会轮流休息,又或许会全都紧张得睡不着?我看不到其他帐篷里的情况。反正我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

    “你不是有数了么?给我透个底呗。”我问索秋渠。

    索秋渠微笑着侧躺在我身边,一言不发。紫凌书院的校服很显身材,加上她又是侧躺着,美妙的曲线看得我眼都直了。如果我今天和索秋渠发生了什么事,小丫头会知道么?她会因此不高兴么?

    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得想个办法转移思路。我挠挠头说:“……小丫头早上猜测赵林杰他们的来意,居然真能说对啊。小丫头还真不简单。”

    “nyarlathotep什么不知道?”索秋渠不屑地“切”了一声:“不过就那种程度的揣测,我也能轻松做到。”

    “解释一下。”

    索秋渠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又坐起身靠在我肩上:“算命也好,占卜也罢,其结果若看似准确,无非是三个原因。第一,人们只记住了算准的那一次,而忘记了许多次的错算。人类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这个你不否认吧?即使再怎么理性的人,意识深处多少也会有些神秘倾向。神奇的事情更容易引起人们的兴趣,也更容易被记住。孙武先生在写《孙子兵法》时调查过从前战争中庙算占卜的情况,他老人家就发现古人其实只记载了卜准的战例,而忽略了卜错的战例。你若将每次占卜的结果全弄到一起来看,就会发现算准的几率实际上非常之低,完全可以用统计学来解释。明白了么?”

    “嗯。”

    “第二,”索秋渠接着说,“通过察言观色,以及不露马脚的诱导性问题,从而猜出对方的愿望,或者诱使对方无意中说出足够多的信息以便拼凑。这是一个好的占卜师和算命者必须掌握的技能,在中国古代的术数类书籍中有很多记载。你去占卜或者算命,去之前一定是有所期望的,这些期望总会无意识地流露出来,被大仙们捕捉到。符合期望值的占卜结果肯定是人们乐于接受的呗。大仙们通过与你的交谈,与你朋友们的交谈,或多或少都能掌握一些有关你的实际情况,说对其中一两件根本不是难事。然后再抓住你的心理期望借题发挥,或吉或凶都可以忽悠。与其说是他们算得准,不如说是因为你希望他们算准;在他们开始暗示诱导你之前,你已经被自己给暗示诱导了。”

    “哦。”

    “第三就是卜出无论怎样都解释得通的结果。人总是倾向于认为一些空泛的、笼统的描述特别符合自己,即使这些描述是随机选取的,这叫做‘巴纳姆效应’或‘福勒效应’。有一次我闲着无聊,读了一下报纸上用星座分析性格的文章。我是天蝎座的,所以我一上来就直接看天蝎座的分析,没看别的。我发现里面写的还真准,与我的性格特别符合。一开始我也感到好神奇好神奇,可接下来再看看其他星座的分析,这才察觉它们里边也有很多都符合我的性格。只是因为我只关心自己的星座,对别的星座没太留意,于是造成了‘好准好准’的错觉。说白了,用星相分析性格这类东西,其内容都是模棱两可、几乎适用于所有人的,而且一般说的都是好听的、你愿意听的内容,偶尔是负面内容也都用鼓励的口气来说。同时,心理暗示的作用也不可小觑。”

    “唔。”

    “所以啦,占卜就是占卜,它是一门技术,是有关察言观色、提问题、逻辑、表达和巧妙解释的技术。把这一套发挥到艺术层面上的人就成了所谓的占卜大师或大预言家。周风雪的几个推论也不过是运用了以上那些方法。赵林杰来之前已经形成了一套既定观念:紫凌书院的人一定知道真相,紫凌书院的人一定有办法,诸如此类。他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当周风雪用模棱两可的话诱导他时,他便很自然地接受了自我暗示,产生了‘周风雪的推测异常准确’这一错觉。明白了吗?”

    “那个……”

    “什么?”

    “你真的不是小丫头?”听她讲完这一大段,我最想问的是这个。于是索秋渠气急败坏地扑进我怀里,使劲儿捶我掐我咬我。

    不知怎的,我竟由此联想到了理性与感性的关系问题。理性,感性,这二者本来是人类意识中不可分割、互相依存的两方面,可许多哲学家、神学家非要将二者割裂开来,非要把它们分成水火不容的两个阵营。它们宣称科学是理性的极致,而要想接触到终极真理绝不能依靠理性,只能依靠感性去“体验”、“经历”终极真理的存在。但这怎么可能呢?科学所探索的物质世界难道不是终极真理的一部分吗?更讽刺的是,在寻求终极真理的路上,“因为理性无用,所以要彻底抛弃理性”—— 这个判定不正是一个典型的逻辑推理吗?逻辑正是理性的精髓。口口声声要反对理性,自己的意识却无法逃离理性的束缚。无论你用何等理由反对理性,反对科学,你这个“反对”都必然隐藏着一个逻辑判断、推理取舍的过程,说到底仍是对理性的严重依赖。而理性就是科学的真正核心,逻辑就是科学最大的力量。

    “等会儿再闹,让我出去方便一下。”我礼貌地推开在我怀里撒娇的索秋渠。

    “触手怪还用解手?”

    “光吃不拉还不爆炸了哇。有进就有出。”

    好容易才爬出这个小的可怜的帐篷。既然不能走出防卫圈,那只好找棵树解决喽。我刚“哗哗”了不到五秒钟,忽有阵阵难以形容的怪异声音,幽灵似地从远处的黑暗里恍惚刺出:

    “嗡—— 嗡嗡—— ”

    这种声响根本无法被准确描述出来。只能说像某种电流,又像高速旋转的扇叶,还有点儿像昆虫振翅、壶水沸腾,抑或是以上几种声音的混合,总之就是一种奇异的嗡嗡声。只响了一下就没了。我慌忙望向四周,到处又黑又暗,什么也看不清。我的衣服渐渐湿透,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

    “嗡—— ”

    怪声又起,这一次格外响亮,来自四面八方,山头上,树冠上,草丛中,巨石后……我只觉得耳膜被万针齐扎般的疼,浑身上下不住地冒冷汗,尿都缩回去了,只顾着东张西望。士兵们纷纷头戴微光夜视仪端枪冲出帐篷,顷刻间阵型齐整。索秋渠也眉头微锁地来到我身边。嗡嗡声此起彼伏,愈发密集愈发高亢,空气颤抖起来。但转瞬间又停止了,安静得彻彻底底。经历一番狂吵之后,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反倒憋得人头胀。

    “也许咱们该离开这儿。”聂蚺脸色都变了。

    “是mi-go,”索秋渠说,“咱们已经被包围了。”

    一大片挤压得人喘不上气的乌云缓然爬至,把月明星稀的夜空遮得一丝光也不露。我一下子跌进了恐怖的漆黑里,眼中除了黑暗还是黑暗,百分之二百的“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周围刹那间腾起一片杂乱的枪声、撞击声、惨叫声、倒地声,各种动响搅成一锅糊粥。奇怪的是虽然枪声密如炒豆、火药味刺鼻欲裂,却一丁点儿的枪口焰都看不到,无论哪个方向都仍是漆黑一团!一记凄厉的呼啸猛然拉响,离我极近!我顿觉有个很大的东西蓦地从右侧窜来将我撞倒在地,用它那堪比一头非洲象的重量压住我,而我根本看不见它!满耳嘈杂之中容不得多想,我立刻用比豪猪毛还密集的触手朝那东西“刷拉拉”乱射一气,顿有一串怪嚎,一大股热乎乎、黏糊糊、腥臭烘烘的液体浇了我一身,那东西“邦”地嵌进我身边的地里。

    干掉一个。我被它们团团围住了,尽管看不见,但我能听见它们洪水般狂响的嗡嗡声,能闻到它们腐肉似的气息。它们的声势仿佛数百辆坦克一起开动,震得山呼岩啸、天栗地摇。包围圈不断缩小,地面摇曳得我都快站不住了。枪声全部消失,只剩下人类被屠杀时的骇人声响,听起来血腥无比。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我的身体瞬即炸开,血肉“噗”地响着迸溅到附近的树上。我一定被炸烂了,非常非常的疼,但不足以杀死我。索秋渠在哪儿?她怎么样了?我几乎是不死的,可是她不行啊,她只是肉体凡胎!我必须救她!

    就在这时,死死罩住夜空的沉云竟悄然散去了。淡淡的月光淹没了山坳。

    我独自一个站在树林间,触手怪的真面目暴露无遗。我身上被炸开了好几个碗大的窟窿,但都在快速愈合中。不管敌人使用了什么武器,它们都没能把我怎么样。

    敌人几乎没留下任何尸体和血迹,除了我身上那些呛鼻的绿色黏液。塞满视野的全是人类的碎尸,地面上、树枝上,到处都糊着、挂着一滩滩浓酱似的血肉。所有人都被爆浆了,最大的尸块也不盈一两。什么武器竟能造成如此恐怖的杀伤效果啊!?

    “轻敌了呢,咱们。”

    索秋渠从一棵树后绕出来,衣裙整洁,毫发无伤。我激动地一把缠紧她:“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

    “我的身体受到elder sign保护,他们伤不了我的。”索秋渠笑着咬住我的耳朵。

    “……是mi-go?”

    “没错。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凶狠。一般说来,mi-go总是避免与人类正面交火,虽然他们的武器至少领先人类好几百年。这回是怎么了呢?”索秋渠疑惑地说:“居然连沸腾枪都用上了,莫非是发动全面战争的信号?”

    “沸腾枪是什么?”

    索秋渠侧面看着地上一滩人形的肉酱:“沸腾枪是mi-go的对地球生物专用武器。它能发射出一种肉眼无法看到的特殊电流,地球生物一旦被其命中,全身所有细胞内的水分都会在数千分之一秒内沸腾,于是生物的整个身体就‘砰’的一下爆浆了,即便骨头也会炸成酱。”

    “好像比yith人的武器还厉害……”

    “yith人几乎不需要武器啊,他们仅凭意念就能奴化其他生物。能不被yith精神力控制的种族只有flying polyps,而flying polyps的弱点就是某种带电等离子体。yith离子枪就是设计用来对付flying polyps的,没考虑过对其他生物的效果……跑题了跑题了!赶紧下山去和赵林杰会合吧,但愿他还活着。”

    几分钟工夫,六十多人全完了。lovecraft先生说过,只要愿意,mi-go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攻占地球。难不成时候到了?没人见过mi-go真正的战争机器,即使cthulhu mythos的创作者们也没见过。mi-go一向低调,什么原因迫使他们公开与人类为敌?全面战争会爆发吗?千万年来mi-go一直在观察人类、研究人类,他们就伪装潜伏在人类中间,人类却毫无察觉。是他们最终确认了人类软弱可欺吗?还是他们感到人类的发展速度太快,迟早可能威胁到他们?是不是“星际选择”法则的审判模式在起作用?mi-go就是审判者么?

    我和索秋渠一同循来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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