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大总是相对的。

    就算是小如虮虱,细若毫芒,渺极微极,甚至肉眼不可见,只能拿着显微镜去瞧,总也还有“大”和“小”的区别。

    但对人类而言,虱子是微小的生物,但在苦修瞳术的神射手眼中也可以肥硕如车轮。

    对蚊子而言,它感知不到那些成群结队寄宿在它触须上的寄生虫,但是修道之士以神视气听之法相感应,便能历历见其形巍然如嵩岳之高,其声铿然如雷霆之鸣。

    说到底,“大小”的概念,仍然来源于智慧生物的感知和观测。

    茫茫黑海之中,万罪化成的滔天浊浪之中,有一粒细砂随波逐流般地游走在粘稠如泥的黑潮里。

    这粒砂很不起眼,像是海滩上最常见的那种细砂,除了让淘气的孩子一大捧一大捧地砌成沙堡之外,不会再有别的用处。

    但在那片比黑夜更加沉黯的黑潮里,连“光明”本身都不被允许存在,就像是拒绝了星辰与皎月,又怎么会容忍一粒细砂?

    虽然肉眼很难看清沙砾的真实模样,但每一粒细砂其实都是一粒宝石,是剔透如夜星的水晶,是浑圆如明珠的碎玉。但对黑潮而言,管你是水晶还是碎玉,都像是扎进指缝的小刺,刺得慌,闹得慌。

    只是与黑海比起来,一粒细砂更像是最微小的病菌,或许可以引起白血球的注意,但是却不会为大脑所感知。

    迦罗文殊就是黑海的大脑。

    只是这一位身具文殊菩萨法相的魔神正在牵引数多虚空小界,试图动摇天关地锁,一粒细砂,如何能入他之眼。

    毕竟,就像魏野所嘲讽的那样,这位魔神有文殊法相,却没有佛门传说中的那些真正大菩萨那样,具足佛眼,能普观一切、遍知一切。

    所谓的“全知全能之神”,很多时候也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但滚滚黑潮,沉沉罪孽,不管是七宗罪还是百宗罪,不论是起自痴愚、嗔怒还是无明,能染化一切,同化一切,看似浑浊如泥水,但却又粘稠如沥青,却是世间最污秽的存在。

    哪怕是浑浊不堪的泥水,经历过静置沉淀,依然是水清泥浊,骤然二分,留与他人扬清激浊。

    但黑海的本质,像是高温烧融的沥青,又像是地狱中流淌的毒浆,哪怕通透如晶,哪怕坚硬如金,也只能被污染之,腐蚀之,从而变成这片罪海的一分子。

    然而罪海中有一粒砂,其色正朱如赤火,像是最上等的辰州丹砂,却偏偏轻似飘絮,微似浮尘,游走于万罪之中,不染一丝邪秽,不受半点侵蚀。

    丹砂又名光明砂,本应该明莹若朗星,然而这粒砂却是光华深敛,静默以对无边的罪戾之气

    榛莽成林间,玄武岩垒成高台千丈,一具具年轻的身躯在沾满鲜血的黑曜石刃间做着最后的抽搐。仍然在跳动的心脏被粗暴地从胸腔中摘下,毕恭毕敬献给那伸出长舌、饱饮鲜血的红色武士。

    人心献给太阳,人皮献给战神,情侣的头颅是猎神的首饰,遍体鳞伤的战俘是农神的猎物,腐烂尸骸堆积的沼泽下面,被士兵们蹂躏的巫女捧着她们的首级,用没有心脏的胸腔唱着赞美神的歌谣。

    在这片沼泽的上空,戴着羽毛编织的王冠,众神满意地享受着祭礼。

    洁白的大理石筑成了豪奢的剧场,哪怕在夜色中也通明如昼,巨大的沥青蜡烛点亮了剧场的每一个角落,但是这光明却让所有人都感到心悸。

    沥青包裹住不着寸缕的身躯,风华正茂的青年、眉眼灵动的少女、风烛残年的老人,甚至懵懂无知的儿童,就是一根根沥青蜡烛的烛芯。

    头戴花冠的皇帝手持竖琴,以名贵的香木掩盖焦尸的恶臭,指尖拨弄琴弦,在大火包围的剧场中咏唱着没有活人聆听的曲子:

    我教导德行,我统治命运;

    时光与永恒是我的投影,

    荣耀我吧,仰慕我吧,

    接受我作你们的君主。

    麦秸和高粱秆堆成了高高的谷垛,柳条涂泥的谷仓修得高大而又漂亮。这里是雷泽之畔,这里是历山之阳,这里百姓安居,一年成村,三年为城,不为别的,只为这里的头人是位有德的君子,有名的孝子。

    但再孝顺的儿女,也总会遇见爹娶后妈娘嫁人,这位孝顺的头人也不例外,他的父亲虽然瞎了双眼,却并不耽误这瞎老头子又娶了一个漂亮妇人。有后娘便会有后爹,何况瞎眼的老头子和他年轻的媳妇还生了一个强壮高大的儿子。

    所以瞎了眼的老头子,看着自己能干却孝顺的大儿子,并不觉得老怀大慰,只是竖着耳朵听着长子踏在谷仓顶棚上的声音,摸索着搬走了梯子,然后很安静地蹲下身,很忠厚地摸出了火石,满脸慈爱地在谷仓下打着火镰。

    大火熊熊而起,吞没了柳条涂泥的粮仓,老瞎子的声音在噼噼剥剥的烈火中如勾魂曲般反复吟唱:“早点去吧,去见你苦命的娘。你的牲口和庄子,留给你爹爹我,你兄弟还没成亲,今晚就让他和你媳妇圆房”

    神岂为神?魔孽而已。

    君岂为君?民賊而已。

    父岂为父?愚顽而已。

    罪重重,孽滔滔,岂止是杀盗淫妄,岂止是慢妒怒懒贪,五种、七种、十种、百种,乃至千万亿于无量数,不仅仅是恶魔妖鬼,不仅仅是恶霸宵小,又岂止是邪神暴君那么简单?

    荣耀转为耻辱,德望化为秽行,美好沦入丑恶。

    后天而来的人性,很多时候终究抵不过智慧生物来自于创造之初的兽性。

    这是万罪之海,这也是堕落之海,这是那位降生于伯利恒的神子想要救赎的,也是遨游罪海的那粒丹砂不得不面对的。

    那些污浊,那些肮脏,那些残忍,那些酷烈,却正因污浊肮脏、残忍酷烈,而黑白分明,可以制恶,可以断罪。

    但也有小偷小摸之罪,看似细小如纤芥,但那眉眼带着稚气的小扒手偷走了穷苦农人的救命钱,于是便将一家人逼到了绝路去。

    也亦有信口雌黄之罪,似乎无伤大雅,然而村头乱嚼舌根的妇人把邻居家雨夜借宿的云游尼姑说成偷情的秃驴,于是百口莫辩的寡妇除了喝卤水还有什么办法?

    大罪,小罪,轻罪,重罪,或贪或愚,或嗔或痴,爱别离兮求不得,更有人情天理混在一处,清官难断,哲人束手。于是,只有似耶稣这样的肉身神圣,以无边大愿一体救之赎之,或许是唯一的法子?

    圣杯的光照拂在黑海之上,那光明柔和中带着无尽悲悯之意,仿佛是那个漫长而残酷的冬夜,惶惶逃难的一家人栖身在马厩中,想着未卜的前途时,那一颗照拂在他们头顶的星子。

    丹砂无语,只是在茫茫罪海中追索着那道隐带慈悲意的光明。

    一粒砂的旅程很长。

    不知几多虚空世界里,那些积淀了千载万年的隂私事、腌臜事、龌龊事、残忍事、昏昧事,一波又一波地迎面而来。

    一粒砂的旅程很短。

    有那道满是慈悲救赎的光明为引,丹砂无光,却也不染浊秽,甚至连光明也没法进入那看似通透的晶体内部,就这么坚定地朝着光明的源头而去。

    然而罪海之中,却有一声禅音猛然勃发:

    “魏真君,你这粒丹砂既然是万罪不侵,不受染化,便是渺如微尘,又如何能在老僧面前弄着这等瞒天过海伎俩!”

    禅音似雷而起。

    于是罪海翻浪高耸似云峰,枯僧禅坐安忍如须弥,终究是一砂一山重相见,哪怕相隔了几重虚空,遥距了千山万水,依然不是冤家不聚头。

    魏野的叹息声也同时响起,只是依然只见丹砂不见人:“迦罗文殊,你以文殊法相为引,牵引虚空小界冲荡天关地锁,此事何等重大,居然还要分出许多精神来防着魏某偷营,这等小心谨慎,不太像你的作风。”

    “有人对我言道,魏真君虽只是散仙位业,若论成事或许不足,然而‘败事有余’四字却是当得起的。老僧思及过去劫内,真君那等借势手段,不得不防。”

    “这话听起来好生沉痛,然而迦罗文殊待要如何?再与我印证一你那华弁文殊莲华光的无上神通?”

    听着魏野话中的挑衅意,迦罗文殊只是合掌低眉,面色安然:“真君尽舍真形法体之前,老僧或有此意,然而今日不见当年真君风采,只见一粒丹砂,却让老僧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一语道罢,迦罗文殊一手遥遥指定那粒丹砂,赞叹道:“如是宝珠一颗,摩尼光明修齐。何劳坎离锻炼,施为显用潜机。仗此一粒不坏不灭恒河沙,莫怪那些自命神圣之辈,望罪海而止步,真君却肯潜渡迷津,径寻彼岸。只是真君须知道,此砂是你在仙道一点真种子,不是那后天精气抟结出来的虚丹假身,若失陷了去,你那洞天、仙阙、君位,尽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这等奇险,真君也肯冒得?”

    这话说得十分难解,然而魏野的冷嘲声却是直接传来:“这粒丹砂便是魏某根本道基,虽不曾九还归真,却也是七返复命,不是那等旁门左道之辈呼吸五行余气、吞吐日精月华炼成的身中伪丹,你丫有本事就直接用那华弁文殊莲华光生吸了我!”

    然而迦罗文殊却是平和一笑,应声道:“华弁文殊莲华光乃是老僧本命神通,一旦发动,真君与我便再难分割。然而以真君的为人,又岂肯与我耗上漫长时光,困守这片罪海之上?只怕真君又要故技重施,接引老僧飞升,再假手上界之力,流放老僧于无尽星海之中。何况真君身份有些特殊,若与你牵扯太久,说不得真君还会舍下面皮去请上界天人助拳,到那时,老僧同修皆不在此,又到何处讨救兵也?”

    这话说得魏野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不由得断喝道:“咄!迦罗文殊,你这般战又不战,降又不降,说这么多废话到底想要作甚?”

    罪海之上,迦罗文殊的枯僧法相望着魏野道基化成的那粒砂,慈和应道:“自当初与真君一别后,此事困扰老僧心中无数劫来,终难解惑。只是那日遇见一位大善知识,方才思得一个对症之法。”

    说着,迦罗文殊左手拇指食指相扣,余下三指挑起,虚拈青莲,右手却是捏了一个剑诀,向着耶稣圣杯一照。

    随着手印结成,圣杯四周便有无数青莲田田而生,盛放的莲苞之上,或托经箧,或承宝剑,便成一派佛国景象。

    罪海生青莲,片片不沾罪业,却也不度罪业,只是将圣杯那散发着灿然金光的杯口对准了魏野道基所化的丹砂。

    只是这一个动作,就让魏野生出一股绝大的危机感来,只是强撑着不倒架,硬着头皮应道:“耶稣大愿收摄万罪,却和魏某何干?”

    对这个问题,迦罗文殊慈和应道:“此事的确也和真君无关,真君乃仙道中人,虽在佛称外道,在彼名异教,然而所行之事正而不邪,终究心怀利人济物心,与老僧这等天产魔神绝不相同。救赎万罪之愿广摄众生,但似真君这等存在,却不是圣杯首要的关心对象。”

    说魏野不是圣杯该关心的对象,那谁才是那个圣杯最该关注的对象?

    迦罗文殊乃天产魔神,神性不灭便能永生,自然看不上道门佛宗那些末流摆弄的藏魂寄神、破瓦夺舍的鬼仙手段,对于那些让寻常妖仙都畏惧不已、布手段求人情也要在转世后勘破的胎中之迷更是嗤之以鼻。在这样的魔神眼里,肉皮囊就是臭皮囊,便是投胎再生,也没有胎中之迷,更不会一生懵懂如在梦中,莫说是死亡,就连“堕凡入轮”五字都失了意趣。

    而正和他对上的魏野,虽然展露出来的只是散仙位业,但处处都透着些不寻常和不平凡,隐隐带着一丝不以生死为意的光棍气。

    既然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变成了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那么哪怕再没品的人,也要稍稍学会矜持一些。

    比如阵前不开骂战,改成谈玄论道:

    “这只救世主头骨化成的圣杯寄托着那男人的无上宏愿,然而那大愿岂止是为了人类而发?天使精灵三头狗,邪神巨龙大魔头,群魔乱舞不是万圣节哄小孩子的童话,百鬼夜行也不是浮世绘上的笔墨趣味。圣杯降临在这样的世界里,是决定光暗之战胜负的重要一手,救赎和收摄,便不仅仅是给人类的恩典。”

    “俗人们传出了无数的梦话,把圣杯当成了无所不能的许愿机,或者把杯中的圣血当成了苏摩甘露那样的不死药。但没有谁比我等八叶尊者更清楚,耶稣圣杯是世间最可怖的监牢。”

    魏野的声音依旧用嘲讽作为应:“圣杯收摄万罪,然而万罪却不能落入圣杯之内,只好叫别人来顶缸。看起来,这监牢的行政级别太高了些,不打算接受刑事犯。”

    “真君演化的那座天狱虽然神妙,但若论封禁之能,隔绝之力,确实比圣杯差了不少。”

    说到这里,迦罗文殊更是感慨道:“便是尊贵如八叶尊者,若非法相全展,主动来投,圣杯也是不愿多理会的。然而若不是这只圣杯的存在,为何我等魔神与无量无边眷属,仍然要受制于那些修行密法不过数十年,甚至命终之日也未必能修成正果的人类?”

    “这点我也很不解。高野山的法力僧虽多,那些大僧正的修为虽深,号称是即身成佛,终究不是真正成圣,可是当初你们这些魔神还是在高野山的布置下吃了不少苦头。”

    对魏野这不厚道的揭疮疤之举,迦罗文殊依然是心平气和,只是颌首道:“哪怕修行密法,也未必人人成圣。然而便是具备了神性,于生死间仍有大自在的我等八叶尊者,却也有大烦恼、不忍言之事。”

    “迦罗文殊,你生具文殊之相,一手华弁文殊莲华光有对一切能量都有蚕食鲸吞之威,便是我也不敢轻言胜之。如今你一手造就这片无边罪海,一身牵动几多虚空小界,逼得魏某底牌尽出,舍身补天,再说‘烦恼’,就显得矫情了。”

    然而嘲讽声中,青莲枝叶展布,正在这无声无息之间,阻住了魏野退路,朵朵青莲盘结如樊笼,将魏野道基所化的丹砂困在了莲海中央。

    迦罗文殊望着面前的圣杯,终于露出了一丝沉痛神色:“烦恼不来自于别处,只来自于这只救世主留下的圣杯,来自于他那无比慈悲的救世赎罪大愿。圣杯为何能收摄万罪却不能封印万罪,反而化成了这片罪海?因为圣杯之中,封禁了暗晦一族的自性法身,让我等失了根本总德。”

    至此,枯僧合掌,文殊微笑,却是没有什么温柔意:“此事,便请真君亲身验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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