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谷县,紫石街上,似乎一切如旧。

    除了王婆那小茶坊对面的灰墙上,多了一张阳谷县开出的告示。

    几个闲汉立在告示下面,念着上面的内容:“阳谷县示:为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现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

    便有嘴敞的家伙冷笑道:“景阳冈上那大虫,都闯进县城里来吃人了,便不往景阳冈上走,又有什么用处?哪一天推门上街,却被大虫叼了去,真个是死都没处说理!”

    这话说出来,便引得许多人点头称是,就灰墙对面小茶坊里,也有几个老茶客微微叹气道:“年景不好,便景阳冈那样又矮又小的山岗子间,也有大虫吃人!”

    任何一个茶坊都少不了自诩消息灵通的人物,便有人一边喝着酸梅汤,一边说起自己城外居住的亲戚,怎样看着那些十里八乡有名的猎户,怎样大热天地浑身裹了虎皮,躲在景阳冈的密林间安设猎虎的陷阱。说起衙门里的差人,被县尊逼着限期打虎,主持此事的班头更是隔几天就要被拖进衙门里捱一顿板子。

    各种小道消息横飞间,王婆就在茶局子里竖起耳朵听着,不时还要插上两句嘴,活跃一下茶桌间的气氛,再提着大水壶,替老主顾们续上开水。

    就在这时候,住在隔壁小楼里那个矮汉,正挑着空荡荡的担子路过小茶坊。

    矮汉的目光正对着自家住的小楼,小楼的二层窗前,有个美丽的妇人正含笑望着他。

    这一幕,让矮汉有些自豪又有些自卑,甚至没听见王婆那一声:“大郎,辛苦了半日,且吃杯茶。”的热情招呼。他颠颠地跑在街面上,然后看见了自家小楼前,那个壮健如铁塔般的年轻汉子。

    矮汉敦厚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颠颠地跑向自己的兄弟。而临街二楼小窗前,那美丽的妇人望着那矮汉的身影,目光在门首一转,随即落下了窗。

    这是极寻常的市井辰光,没有人觉得不对,武大郎望着武松,先问道:“兄弟,天气这般热,在这里等我作甚?还是到后院歇息歇息。”

    武松望着他这个大哥,还想说些什么,想起大哥过去如何拉扯自己,风里来雨里去,饥一顿,饱一顿,身子就停顿在十几岁的时候,却落了个三寸钉的诨名,最后只是歉然一笑:“大哥说的是。”

    两人走进小楼中,武大又开始忙着和面,预备做下午挑出去卖的炊饼馒头。

    他那位美丽的妻子,也从楼上走下来,帮着他调馅子、炒芝麻,话语间还带着几声娇嗔:“小叔怎的不与你搭把手?莫不然他是只管吃咱的,喝咱的,好大的汉子,却似是没出嫁的姑娘,全靠兄嫂养着不成?”

    这话说出来,武大郎开始还口讷讷不能言,带着一分沉默、三分忍让。

    到后来,实在被逼问到没法子了,方才低声道:“你在家里,只管与俺那兄弟管待些好茶饭、好酒食便是。这些小事,俺家二郎不必管,也不必做。”

    在这个家里,一贯是妇人做主,武大郎只是埋头苦干,大事小事都不由他做主。这样的顶撞,更是从未有过的。

    他的妻子那一双柳叶眉猛地挑了起来,冷笑道:“俺们这样清白人家,正经营生,凭什么不必管也不必做?我便与你说,俺如今已经有了身孕,再过些日子,便再难帮你做这些粗活。”

    听着妻子说起肚子里的孩儿,武大郎面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喜色,呵呵一笑,看了一眼妻子那依旧纤细的腰肢,更加快活地揉起了面团。

    夫妻俩说着闲话的时候,武松便立在后院里,精赤着上身,一下一下地劈着木柴。

    手里的那把柴刀已经很钝了,每劈一下,都会担心刀口卷了刃。

    但武松却劈得很认真,一刀两半,木柴的切面光滑似镜。

    只有武艺精深、对每一丝肌肉的掌控都到了极处,才能把钝锋的柴刀使得如同大匠的名剑一般,让每一块木柴切面都这般光华,让积年的木匠都感到自愧不如。

    这真的是一件极浪费精力和体力的活计,而这些木柴终究是要放到灶膛里面,变成烤热饼铛、烤熟芝麻烧饼和白面炊饼的火焰。不管是什么形状的木柴,也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除了劈柴,武松现在找不到别的方法来打发自己的时间。

    他挥舞着柴刀,忆着这些天来,那位性格要强又生得格外美丽的嫂子,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欣赏也有寂寞,有不满也有遗憾。

    欣赏来自于他英气的脸庞与精壮的身子,而那寂寞、不满、遗憾,都因为他那位过早饱尝人世艰辛的哥哥。

    那些目光像鸡毛般搔着他的颈项、胸膛、后背与腰腹,但很快地,就要搔着嫂子自己的心,这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或许,自己注定了是个在外奔波的江湖人,而不是在这样的小楼里,与自己最敬爱的哥哥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心中遏制不了地升起了这个念头,武松又将柴刀劈了下去。

    这一刀劈得甚急,木柴直接就滚出了敞开着的后院门,直滚到了一双套着麻鞋的脚边。

    麻鞋里露出了黝黑的皮肤,比常年在烈日下暴晒的人还要略黑一些。人穿着一件打补丁的布衣,手中扶着一根黑沉沉的拐杖,低下头,露出了被金环箍起的短短白发,让人想起了深秋时候的白茅。

    头发是白的,皮肤是黑的,怎样看都像是个衰朽老人的特征,但那人却有着一张年轻人的脸。他微微笑着,将那块木头递了过来。

    只是他的笑容却没有声音,原来竟是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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