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晚棠递来的数百卷太平经合印本,终究还是没有在魏野的笔下获得新生。

    他乡遇旧识,然而此刻的两人,虽然还是一副言笑不拘的模样,但比起洛阳城中并肩携手时候,总多了一股凝滞感。

    当初的魏野,是混入洛阳的落魄术士,全凭给那位老侍中打零工度日。

    那年的甘晚棠,是太平道一个毫不起眼的分坛祭酒,除了救济些贫民,收养些孤儿,很难在道坛外听见她的声音。

    曾经默契在心,如今却不复当初情形。

    然而两人目光交错间,却是互不相让的坚定。

    魏野自嘲地一笑,而后放弃了在口舌上占便宜的想法,反问道:“以甘露瑞应符护住凡人心脉,使恶咒不能加害,这活计,你做得做不得?”

    甘晚棠静静地看着他,反问道:“仅此一点小事?”

    仙术士一耸肩,感慨道:“自然不止这一点小事,还要防备对方催发的恶咒反而伤到了你的身上。那恶咒的路子,看着是密教一脉,但少了点观自在的六道救度、悲智双运的沉凝之感,犀利之处,倒带着些文殊师利一脉的威德煞性。你如果做不来,我另外再雇人来办,怎么样也不叫你吃亏就是。”

    对魏野的这句话,甘晚棠笑了一笑,只是问道:“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不然还能如何?”

    对魏野的答,甘晚棠没有再做评价,只是望着魏野正色道:“也好,人我是要救的,但向你借个帮手,肯不肯?”

    玉仙观中,得了洞微先生封号的许玄龄,面对着一脸喜色上面,却又满是不舍的玉仙观主王正一劝道:“师兄你何必做这些小儿女之态?贫道既然发心要为世间穷苦人稍稍解除些病痛之苦,又怎会去上清宝箓宫那等天家宫观住持?还依着从前例子便好。”

    王正一听许玄龄这样讲,略略放下些心,又望了一眼后院,方才说道:“师弟素来是个老成人,你办起事来,我们自然都是放心的。也多亏了你在此,我这玉仙观中却是安稳了许久,就连我观里那女飞卫,也比素日文静许多。她听说你因为医术得了官家赏识,要到上清宝箓宫去,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许久,却还劳师弟去看看了。”

    许玄龄听了,点头道:“恰巧我奉了法旨,也要寻陈小娘子有事,便一道说了也罢。”

    说罢,许玄龄将蕉叶扇一摆,向着王正一道了声“师弟少陪”,便向着玉仙观后院走去。

    王正一望着许玄龄的背影,却笑着点了点头,捋了捋胡子,自己走到一间小屋里,向着那堂上供着的牌位上了香,说道:“陈提辖,自你当初将令媛托小道照顾,如今也有许多年了,倒还算幸不辱命。只是令媛的性子,倒不像是俺玄门中人,却是你们将门后人的脾性。不过我知晓提辖生性好道,也与提辖结识一场,索性便在过往羽士中,为令媛选了一位极好的夫婿。我这位许师弟,不但精通医术,又有一身道法,虽然年纪比令媛大了一些,但看两下里倒还两情相悦。何况我这位许师弟如今也得官家宠信,赐了道官名位下来,也不辱没陈提辖你的家风。依着我看,过些时日,我便厚着脸皮做了这份大媒,也算了了你我一桩心事”

    王正一在这里絮絮叨叨说个没玩,那小屋上面,却有人听着壁角,啧啧叹息不止:“陳希真是我当初一发了账,你却要把他的女儿嫁给我这个老学生,他要不是已经形神俱灭,真留了些残魂在这牌位上。嘿,老观主,他要不玩个冤魂显灵,那就是对不起你们俩多年的交情!”

    说着,仙术士抬手向下一指,顿时牌位前插的线香猛地熄灭,倒把王正一吓了一跳。

    且不管王正一这里向着陳希真的牌位大谈儿女婚姻之事,许玄龄走到了后园里,只见面前一团青光来飞旋,带起森冷剑气,使人照面胆寒。

    许玄龄向着这团青光叫一声:“陈小娘子?”

    却见那团青光中猛然有一道剑气迎面刺到!

    剑气砭肤生寒,许玄龄忙将阆风玄云扇朝前一架,腕子一抖,扇走刀势,正是胡家刀法中“闭门铁扇”一式。

    借着阆风玄云扇将胡家刀法施展开来,许玄龄将蕉叶扇再一卷,却变招成了“怀中抱月”。

    闭门铁扇刀与怀中抱月刀,两招刀法互为虚实,正合阴阳之变。前一招闭门铁扇,许玄龄用的是实招,这后一招怀中抱月,就全然是虚招。

    在许玄龄,只不过想把那口青錞剑格开就得,没想到他把怀中抱月使成了虚招,顿时怀中猛地多了一人,连冲带撞,直挺挺地就把他按倒在了地上。

    许玄龄眼前就正好对上了陈丽卿那张俏生生的脸。

    被撞了这一下,要换成旁人,还在许玄龄这个岁数上,不弄折了腰都算是天尊垂慈。但换成了许玄龄,他在洞光灵墟苦修一场,吐纳练气,早过了炼形退病一关,除了一部苍髯看着老相,但身子健壮处也不比林冲、鲁智深这些打熬筋骨的武人差到哪去。

    被陈丽卿按倒在地,他倒还好整以暇,望着面前这个性子莽撞的女孩笑问道:“陈小娘子,这却是做什么?”

    陈丽卿盯着面前苍髯道者,俏丽面容上却是绯红一片,也不知道是刚才舞剑运动过量,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

    只是盯着许玄龄的脸,陈丽卿的脸上红得越发艳丽,就如同闹春的红杏一般,只是一口气不带停顿地叫道:“你、你,你是要被官家选中到上清宝箓宫做提举去的,这小道观也留不得你,以后你也不替穷人施药看病,也不在这里落脚了是不是。那你还管我作甚?我、我这就替你收拾行李铺盖去,你也不必谢我,我也不稀罕!”

    说完这一大串,陈丽卿仿佛才发现自己坐在许玄龄身上,顿时面上通红如樱桃,几乎都要滴出血来。她猛地跳起,就要朝着外跑。

    然而就在此刻,却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角。

    就这一下,陈丽卿似乎整个人都愣住了,她不敢头去看那人的脸,只听见许玄龄的声音款款地道:“丽卿,俺几时说过要离开玉仙观,要离开你了?便是官家要俺住持上清宝箓宫,那哪里又比得上这玉仙观?玉仙观虽小,这观宇,还有观中人,方是许某心安所在。”

    说话间,陈丽卿似乎还听见许玄龄低声嗫嚅了几句,却没有听清,又听见许玄龄沉声道:“然而官家恩遇,许某不能不报答一二。如今官家身边有亲近人遭劫,需要许某医治,还需要一位精擅武艺的女冠护法。丽卿丽卿,你可愿意帮衬许某,将这件差事应承下来?”

    陈丽卿愣了一愣,依旧不敢头,只是微微低下头,小声问道:“先生你说的,都是真的?”

    “自然再真也没有的!”

    得了这句保证,陈丽卿猛地挣开那人的手,头也不地就跑开去,只是大声应道:“俺俺答应你就是了!”

    陈丽卿一溜烟跑了个不见踪影,魏野擦了擦指尖,将凑近嘴边的一只红色领结拿开,转过头来望着许玄龄,正色道:“玄龄,既然察觉了这丫头的心事,何必再和她装傻?这丫头看岁数也快成人了,你如今修道已有小成,又不算是什么嫩牛老草、嫩草老牛的事体,干什么还跟她支吾着?我今天算是小小地推你们两个一把,不用谢我!”

    说罢,魏野也不管许玄龄,身形猛地纵上半空:“要给李女史疗伤,还有的是工作要忙,玄龄,你这边自己好自为之吧!”

    马前街,李师师行院。

    虽然这两天都是大门紧闭,但是汴梁城里哪里藏得住消息?

    各种各样窥视的目光,早已若有若无地在门首晃来晃去。

    对此,上至李姥姥,下到玉钏这样的小使女,也只能咬紧牙关,关起门来,等待着那个据说有大神通的洞微先生到来。

    但洞微先生没有来,一只模样憨拙的团子猫,却从后墙上费力地翻了上来,两只小前爪扒住墙头,盯着那栋小楼,没什么精神地说道:“叔叔,你还记得么?我念的时候选的是法律系,要是李师师想和赵佶这文艺色狼结束这种包养关系,我倒是可以给她提供全方位的法律援助。但是给她治伤?我解剖课的时候,一时失手超度的鱼啊、蛤蟆啊,可是不少!”

    这句话一出,下面托着她两条小短腿的蛤蟆王超顿时一个哆嗦。

    一旁,魏野隐蔽了身形,膝头横着一卷素绢,手中拿着两用扫描笔,先对着小楼微微比了下比例,而后猛地在素绢上落下数笔,草草勾勒出这座小楼的轮廓:

    “我也完全不指望你去负责甘祭酒那部分工作啊,只要全程盯着那口怪剑的物性,确保它咒力变化的时候把它的后续变化打断了就好。至于甘祭酒,她本来就是掌管的后勤与军医系统,救死扶伤的本事起码比你阿叔我要强。大家各负其责,这外围的防御工事,还不得我来修起来?”

    说话间,魏野手底下不停,几笔勾勒间,就见着小楼全貌粗粗浮现出来。

    而随着小楼全貌浮现,魏野左手虚虚朝着绢面一弹,就见着点点火星,浮现在画上小楼四周。

    画上火星浮现,顿时在魏野面前的小楼四周,也浮现了同样的点点火星。

    魏野望着那漂浮不定的星火,却摇了摇头:“这样子也太招摇了点,不是明确地告诉那帮货,此地有一位散仙坐镇,欢迎来搞,不来是小狗么?”

    说着,魏野拈起扫描笔,又在素绢上飞快地画了几笔,只见那一点点星火都被一盏盏灯笼兜入。

    画上星火入灯笼,小楼四周的房檐处,随即多了几盏八角宫灯,素白宫纱、紫檀笼骨,看着与这座小楼似乎完美地合为一体。

    魏野望着自己这幅新作,吹了声口哨,随即将素绢一卷,收到袖囊中。

    而在此刻,一脸忧心重重的玉钏,正提着竹篮向小楼上走去。

    走到半道,小使女就被李姥姥拦了下来:“玉钏,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玉钏见着李姥姥,忙一低头:“姥姥,今日园里的樱桃熟了,我想为娘子送些尝新。”

    李姥姥虎着一张脸,呵斥道:“洞微先生不是说了么,不可离师师太近,乱了布置可怎么好?俺们的衣食,全都靠师师支撑,官家赏赐。如今若是师师不在了,还哪里有你们的好日子过?留神官家发怒,叫你们都替师师殉了葬!”

    呵斥过了,发泄过了,李姥姥又望了玉钏一眼,叹气道:“便放到窗前去吧,不要离师师身子太近,要知道,她如今真个是碰不得!”

    玉钏听了,也只能小意地应声是,提着竹篮,走上小楼,却见小楼檐角,无端多了一盏盏八角宫灯悬挂。

    她是李师师的贴身使女,对于李师师的喜好再清楚不过,对于这类天生带着富贵气的物件,她是从来就没有欣赏过的。

    她皱了皱眉,低声道:“这些八角宫灯,是谁不长眼地挂上的?娘子若是醒来,见着这些宫灯,肯定要嫌弃富贵得一股伧气了。也罢,与其让娘子醒来埋怨,不如现在就处置了干净才好。”

    说着,她掂起脚,便向着北面小窗前摘了一盏宫灯下来。

    说也奇怪,那宫灯一被摘下,顿时就化成一朵形似如意的灯花,转眼就消逝不见。

    玉钏长这么大,这几天却是接连遇见神鬼之事,小脸噌地变得煞白,也顾不上送樱桃,只是四下望了一眼,就急匆匆地下了楼。

    而此刻,院墙之外,还在继续着日常相声表演的叔侄俩,也浑然没有发觉,李师师小楼四周悬挂起的八角宫灯群里,正北方位处已经少了一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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