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魏野又弄了几个壮健青年进桃花村,还好死不死,偏生是本地管着捕盗差事的缉探弓手。刘太公是知道这些半军半民的弓手,都是些不好对付的泼皮游手充任,偷鸡摸狗、无风起浪的本领,比起那些贼配军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今桃花村里落了个“勾结妖人、杀人祭鬼”的罪名,又被这些缉探弓手给抓个正着,说不得就要被狠狠讹上一笔,才有指望从这种大案里脱身。

    然而现下是形势比人强,放着魏野这么一尊不能得罪的活神仙在,刘太公也也只得陪着小心过来一一见礼了,又打发家人赶紧去烧水煮茶,大家就着刘家那没了房顶的堂屋坐了。

    到了这个时候,刘太公也就是个污点证人的角色,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但还是被魏野强着在上面坐下桃花村里这些人,还是这老头子指挥得动。

    除了刘太公,鲁智深不用说也是有一个位子,再就是岳飞。作为这几个缉探弓手中的领头人,又有点官面上的色彩,兼之魏野重视,也在鲁智深对面坐了。

    一道一僧,一老一少,大家团团坐下,魏野就直截了当地开了口:“鹏举是初来乍到,不大清楚此间情形。魏某虽然斩了对手寄托在这里的外道元神,但也不清楚这件事的虚实,还得刘太公你来说一说,这桃花山上的山贼,怎么就成了杀人祭鬼的妖人?”

    刘太公皱着老脸叹道:“我这桃花村位置偏僻,也不是过往正路,从来僻静得很。去年开春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两个大王,他一身拳棒功夫厉害,又弄了五六百个喽啰,修起寨门栅栏,偶尔下山打劫过往客商,平日里,就向桃花山下几个村子寻供奉。俺们不敢得罪他,只好按月送些粮米、肉食与盐菜作孝敬,那两个大王收了孝敬,便约束喽啰们不到俺们这里搅扰,大家也还算相安无事。”

    鲁智深听了这话,点头道:“这倒还算他们是些有体面的贼人。”

    刘太公听了,扁了扁嘴,没敢说什么,只好接着说道:“只是今年春天,俺们这里来了一个半疯不疯的老和尚,拿了个化缘簿子来小老儿门首求布施。小老儿素来信佛好善,见他一个年迈人,还这样有虔心,便请他到舍下吃斋,还想与他些银钱做功德。不想那和尚吃了斋,却不要银钱,只要俺在那化缘簿子上签押。”

    说到这里,刘太公擦了擦眼睛道:“谁知道那化缘簿子上写的是‘募化桃花村上下人等四百户往生净土’。俺看了这化缘簿子,才知道这和尚竟然是个疯子,便要赶他出门。不料那老和尚也不急,也不恼,捧着化缘簿子笑着说‘你们这般愚人,被无明迷了本性,不识得吾佛慈悲,这也算了。可一村人不肯布施,便布施檀越家一个女儿也好。’俺膝下只一个女儿,才交十九岁,还指望招赘个女婿上門,与俺养老送终,怎么肯舍给这个疯僧?当下俺就叫了一班庄客,将这和尚打出村去。”

    魏野道:“这化缘的和尚化不到一村人,连老人家的女儿也化不到,只怕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刘太公叹道:“先生见得长远,俺们只道是个疯和尚,将他乱棒打出后,只当笑话来讲。不想半月后,那和尚领着桃花山上两个大王又到俺这里来,把身上衣服换了一套素白袈裟,骑了一匹白马。俺们本以为这和尚与大王们做了军师,又怕他记恨在心,与我们有些不妥当。小老儿没奈何,寻了些银钱绸缎,用盘托了,与他告饶。那和尚却冷笑说:‘檀越又记差了,当初老僧不要你的银钱,现在又怎要这些阿堵物。这番来,还是与檀越结个善缘,要在这里修座佛堂做功德。’说罢,便叫两位大王率喽啰们修了那座佛堂,又将一幅画供在堂上,方才去了。”

    听刘太公说到这里,魏野掌心一翻,竹简式终端上浮出了一幅画卷虚影,正是那幅不伦不类的如来说法像:“这画里寄宿着外道元神,亦妖亦鬼,不是什么好东西。那秃驴将这幅画留在桃花村,难道不曾闹出乱子?”

    刘太公叹道:“我的皇天菩萨!岂止是乱子?自从修起了那佛堂,每逢月初月半,俺这桃花村中便不安静。起先是村里的猫儿狗儿,平白丢了不少,俺们以为是过路花子偷去吃了,还不曾在意。到了两月后,却是连着丢了好几个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闹得大家人心惶惶,只得打发年轻汉子,夜里不睡,四下走动。那一夜正有人从佛堂前过,却听得佛堂里有响动,他是个精细人,不敢自己上前,却喊了七八个人跟着来看,却见佛堂里画上那佛爷走了下来,正伸着许多胳膊,抓着一个活人正从脚上啃着吃呢!”

    鲁智深拍手道:“那怪物俺们是见过的,本事也太稀松,被魏先生寸斩成灰,不见有什么大神通。洒家见太公你的家当也是几辈子受用不尽,何不请个有道行的法师来,就将这怪物拿了去?”

    刘太公叫道:“佛爷,你们乃是个真仙下凡,岂知俺们庄户人家的苦处!俺们这地面上,有座观音庵,庵里有个法师,俗家姓龙,家里排行十二,是个火居的和尚,因为生得一副肥头大耳的好佛相,俺们素来都说他有道行的。俺们便备了花红酒礼,请这龙十二与他家佛嫂一同过来捉妖。那龙十二在俺庄上连做了好些天的道场,小老儿家里的嫩鸡肥鹅、甜酒馒头,不知被他吃了多少,只把般若心经颠三倒四地念到俺们耳朵起茧。到了十五夜里,他拿了一柄木剑,一口戒刀,说是佛祖传下的如来神兵,善能捉妖降怪,便去寻那怪物的晦气,却让那怪物肥腻腻地吃了一饱,倒是叫俺们消停了好几个月。他那佛嫂,还要告俺们谋害她男人,与了她许多银钱还不罢休,没奈何,俺们也只得请她到佛堂里住一宿了。”

    听到这里,魏野终于绷不住笑道:“老人家这么杀伐果断,若年轻几岁,怕不得是贾诩一流人物!奈何桃花山上一班山贼有眼不识泰山,怎放着这么一位大才在眼前,还要请那妖僧当军师,真是可惜可叹。”

    刘太公只得陪笑道:“俺们也是被逼无奈,最后只得去求那和尚开恩。不料那和尚却不肯收了这画,只和俺们说,若想要安分过日子,就得每年拿二十四个活人来祭那画。若是秀才、举人与有官身的相公,那画吃了一个,便能安静三年,若是有道行的修行人,那画吃一个就安静两年,若是聪明俊秀的处女童子,吃一个却能安静一年,却都比寻常俗人强了不少。”

    魏野向着岳飞说道:“杀人祭鬼的妖人,是本朝艺祖赵大做官家的时候便有的。赵大官家宠爱国舅王继勋,那王继勋却与一班妖僧胡混,以活吃人肉为乐。因为他是天家亲眷,赵大官家也不理此事,直等到太宗皇帝登基,才将这伙妖人问斩。仁宗皇帝时候,汴京又闹出过这种案子,却是汴梁恶少绑票良家子弟,用滚油烧烂祭神,被包孝肃奏禀官家,从此定下‘杀人祭鬼者凌迟’的律例。后来这些人逃亡各地,尤其荆襄、闽粤地方最多。那杀人祭鬼分三等的规矩,也是那时候有的。大抵此辈最恨读做官的人,其次却恨修行人弘扬善法,坏了他们杀人祭鬼的规矩,至于俊俏聪明的童男童女,才是他们杀人祭鬼的牲礼。”

    说到这里,魏野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但是这百多年来,不管是王继勋还是旁的杀人祭鬼妖人,都没有像桃花村这里的人物一般,有这种兴妖作怪的本事,顶多是荆南闽粤的土豪与巫祝勾结,犯些案子。可这妖僧身边还收服了一班山贼引为奥援,气焰嚣张之处,可是荆南的那些土包子比不了的。现在虽然看着还像是结寨自保,但少加时日,只怕就是在贝州借弥勒教起事的王则之流”

    贝州王则当年据守州城叛乱,可算是北宋最有名的叛乱,王则以“弥勒下生”为口号,蛊惑了大批亡命,仗着贝州坚城抵抗多时。受命平乱的文彦博,最后只能用钱砸出了一道围墙,死死把贝州城围起来,耗时一年多才算是勉强平了这场乱子。

    当年贝州王则之乱,大宋还拿得出这么一笔钱来修围墙,好歹还有文彦博这样肯干事的名臣。但如今的大宋,四方财赋如流水一般朝着汴梁汇聚,却都化作了艮岳的花石草木,一座座堆金砌玉的宫观,大人相公们则是忙着捞钱,捞钱之余则是继续着党争大业,平乱这种事,哪里能够指望得上。

    相州离着如今改名恩州的贝州也不远,都是河北地方,岳飞如何能没有听说过王则造反的旧事?魏野说得一派风轻云淡,岳飞的神色却是越发凝重。

    岳飞沉默不语的时候,魏野就先开了口:“鹏举,你们既然是缉探弓手,干的是打探贼踪的活计,魏某也不强留你们在这里。当下这个情形,总需有人报信给衙门,一事不二烦,就劳你们兄弟几个,替咱们跑一趟?”

    这话说出来,堂下支着耳朵听话的牛皋顿时就跳了起来:“这敢情好!岳家哥哥,咱们出来一次,却遇上这样大功,说不得也要支领许多犒赏!”

    然而岳飞却是望着魏野摇了摇头:“先生,俺既然是缉探弓手,便该得个贼情虚实。只听先生与太公言语,没有见得实情,那便算不得数的。便真有什么狼子野心的贼人,先生是出家人,这桃花村又只是些庄户人家,却拿什么来抵挡,俺们还是留下来的好。”

    鲁智深听了,把岳飞上下看了两眼道:“小哥好心肠,好胆气,但俺说与你听,俺们不是那等吃斋念佛的出家人,洒家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因打死了一个鸟泼皮,方才出家来做了和尚。俺这位魏先生,也不是那等烧黄纸、耍木剑的道士,有俺们在此,不要说四五百山贼,便是一二千个大虫下山,也不必怕它。”

    牛皋还是在下面嘀咕:“直娘贼,我便说这和尚道士,都看着不像好人,果然是一说便中!”

    这次不用岳飞喝令,他身旁几个兄弟就纷纷扑上来,捂嘴的捂嘴,扯腿的扯腿:“牛蛮子,你这厮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子!”

    魏野便不去管这些小事,从袖中一抖,便将丹天流珠旗取出。许玄龄眼明手快,忙上堂来将丹天流珠旗接着,正等着魏野发令的当口,桃花村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管事刘瑞带头,桃花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能出力的,都忙碌起来。虽然魏野只是烧了屋顶,聊加薄惩,但是大家不赶紧拾掇起来,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那真不知该到那里住了。

    这一夜变故,太怪太奇,要不是桃花村的人,现放着那吃人佛画的缘故,早就神经粗似缆绳,只怕此刻除了烧香磕头,也做不了旁的事情了。

    刘瑞忙前忙后,热的一身是汗,他也不管旁的了,拿了个木瓢,自己跑到村中井台边上,打了一桶水,舀起水来就喝。

    一面喝,这桃花村刘家管事心里还是忍不住抱怨:“这桃花村,遮么真是风水不利?又是山贼,又是妖僧,如今又来了这些得罪不得的道士!瞧那为首道人的模样,也不像是什么面团团的慈悲人,倒是好一身威风煞气。只怕这一,大家要破钞不少”

    正在他心中碎碎抱怨的时候,正举着木瓢的手却是停了下来,呐呐自语道:“直娘贼,这水里怎么一股子臭味?”

    正纳闷的时候,他的视线却是猛地下落,就这么朝着黝黑的井口中坠下去,最后一个留在他视野里的画面,是井口旁,一具无头的尸体,被黑色如泥浆般的物事,转眼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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