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这些趁火打劫之辈,另一些人,倒是让魏野多了些兴趣。

    他们身上郁气深沉处,似乎比平常人犹有过之,但是口中所言,心中所思,却和常人不大一样。

    与其说他们是在发泄那股被压抑多年的沉郁之气,倒不如说这些人是在雀跃,是在狂欢!

    “飘高祖师说得没错,释迦佛当退位,弥勒佛掌天盘,无生老娘庇佑皇胎儿女,燕南赵北该行大运!大家冲啊!”

    “塞北龙来两甲子,还该汉人当天子,吕尼菩萨早有预言,今日打进金銮殿,我们大乘教当坐天下!”

    “北坎南离三炷香,朱明天子重相逢,文王传卦是一家,这是我们八卦教的机缘,谁也别想抢走了去!”

    这些口号,寻常人大约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魏野目光一沉,冷笑道:“飘高道人传下的红阳教、吕尼姑开创的西大乘教,还有闻香教旁支的八卦教,这些白莲教的余孽、义和拳的前身,被康雍乾三朝如除草般地清理了多少遍,结果还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仙术士歪坐在紫云降真车上观今谈古,然而此刻他身边却没有一人可以凑趣、充清客、扮捧哏。

    不论是劉鹤真夫妻,还是他门下的弟子学生,此刻都已经领命四散而出,以京城前门为中心,弹压各处作乱的暴徒。就算他们人还在跟前,这些身在江湖却行踪诡秘的秘密教团,他们所知还不如魏野这里了解得更多一些。

    只有给魏野拉车的李大熊,深知自己这位主公没旁的爱好,只是一谈起这些偏门学问来便像是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他勉强过头来,尽力在熊脸上露出了一副极有求知欲的神情,极力想要扮演好这个忠实听众的角色。然而魏野看都不看他,只是挥了挥手道:“不要愣着了,沿着这座城转上一圈,明儿一大早就要赶去保定,这王朝崩毁之时的燕京风物,可是想看都看不到啦。”

    仙术士吩咐出声,李大熊不敢不从,只得拉着紫云降真车,踏着地上一丛丛新洒的血迹,迈起步来。

    平心而论,这些受了刺激匆匆跳出的人物,只是北地这些秘密教门最浅层的爪牙走狗而已。太平年月,他们是试探官府底线的问路石子,兵荒马乱,他们是实现教主野心的炮灰。

    如果只是信奉了那些绝食成佛、断药治病的鬼话,也不过是自家作死。但一旦烧了香、起了乩,那脑子就差不多成了别人跑马的场子,捧着几本胡编乱造的教典,堵在衙门口声称“本教教主乃前明皇帝亲封的活神仙”的傻子,光康熙朝就砍了好些个。至于那些打着“朱三太子”、“大明宗室”名义的尊者、大师兄们,又何尝在乎过什么反清的事业了?将穷骨头们身上的最后几滴油榨出来,才是大家的人生价值所在。

    紫云降真车从一群头裹着八卦红头巾的人物身上碾过去,魏野顺手扯下那一面八卦旗来,感慨道:“八卦教从康熙朝开始,就一直‘牛八日月’地打着朱明旗号四处招摇撞骗,可这八卦教什么时候真心要造反过?八卦教的教案办了一件又一件,结果是八卦教的大师兄们家底越积攒越多,一个个都挂起了千顷牌。红阳教成天地叫唤‘紫微圣人下凡,弥勒老佛出世’,说什么‘大劫临头,改过向善’,可这些神棍侵占田产,干得比周扒皮还熟练些这个已经带着老朽气味的国家就像一段腐烂的木头,这些教团就是寄生在木头上的菌丝。再怎样严厉的清剿运动,只不过是摘掉了外面长的蘑菇,里面的菌丝只要遇到下雨天,仍然要继续冒出来。”

    说到这里,仙术士掌心炎气一吐,那一面八卦旗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魏野捏着那面燃烧的旗帜,只是摇了摇头:“慕容鹅的权力基础,只会是与江湖上那些门派势力统合而来,而道海宗源的基本盘,还是要从这些道观、佛寺、香堂、乩坛处下手。就算魏某和慕容鹅在此,勉强搭起一个两党联合的共治架子,骨子里,这也只是伪装成党派的教会与冒充成政党的帮会这画面实在是太美,标准的民国范!”

    一大早,乾隆的囚车便已经在那座原名“承天门”的皇城南大门前待命。

    朝冠朝服一应俱全的乾隆,就这么被锁在囚车上,在他身后,还有十几辆的囚车,分别锁着和珅、福康安,几个一时不忍自己去死的王爷、贝勒、八旗贵官。

    至于汉官,除了以纪昀为首的一班四库馆臣,余下的人物,是一个都没有留下。

    魏野与慕容鹉并肩立在乾隆面前,这时候还有心思说几句笑话:“说起来,大清朝的忠臣,怎么说也比前明那时候强多了。李闯王进京那阵子,崇祯想迁都南狩,却被满朝正人君子用大义名分钉死在了燕京。城破那天,满城勋贵、高官,无人护驾,只有一个太监相伴,吊死煤山。至于众正盈朝的崇祯朝君子们,只管先迎闯军,后迎满人,还麻烦咱们面前这位爱新觉罗家的十全老人,专门修了一部贰臣传来总结兴亡得失,追古怀今,真是让魏某不胜感叹。”

    慕容鹉阴恻恻地一笑,接着说道:“这乾隆盛世哪里是崇祯末世可比的?纪大烟袋正在四库馆里领命修撰乾隆朝群臣殉节录,如今报上来的人物,从正一品到从七品,我估摸着也差不多有个千八百了的吧?可比崇祯朝殉难录那小猫两三只的模样强!”

    他们这里恶意满满地开着玩笑,乾隆虽然沦入敌手,生死万般皆不由自主,但几十年的帝王生涯,身为清时最后一位雄主的那点烈性还没有丢。

    他冷眼看着面前两个道装打扮的年轻男人,终于冷笑道:“朕虽德薄,上天降罪,失了国祚。可是大清气数仍在,一国神器至重,也不是你们这些为王前驱之辈可以肖想的。你们以为自己一举功成,从此便可以高枕无忧、黄袍加身,至不济也是裂土封王了?真是大错特错,大清精锐在外,各地督抚也仍然占据着膏腴要害之地!而你们呢,虽然懂得妖法,又有一群江湖高手为爪牙,可是天下的读人怎么会心服一班道士?地方大员随时可以勤王,更能向蒙古八旗借兵、拥立宗室!就算这天下被你们一时搅乱,也不过是反掌即定,连安史之乱都算不上。大清,亡不了!”

    乾隆在这里说得义正词严,自觉得一句句都紧扣在“天理人心”四字之上,仿佛都敲在了两个反贼头目心里:“你们两人,一个是修道之人,一个还是我大清国族,便为了自己一时权名功业的妄想,行此青史未有的悖逆之举,不计较身后之事,不计较使亲族安危,更不在乎这天下万民,一心要将朕缔造的这个太平盛世变作修罗地狱,实在是利令智昏之极!你们且等着,你们陷天下于动荡不安之中,将来青史斑斑,你们怎样也逃不过一个贼名!”

    魏野耐着性子听完乾隆这一大段,瞥了一眼慕容鹉道:“你这位本家亲戚口才倒还不错,慕容鹅,你怎么看?”

    “十全老人的档次,也差不多就在这个水平了。毕竟,他的眼光,也就只圈在这北起通古斯,南到海南岛,这么一块地界里面了。要提前个千八百年,这个眼光在皇帝这行当里还算是个出挑的。可这个点儿上,他这个见识,还比不上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那还有什么说的?”

    魏野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过这位看事的眼光倒也没有错,一剑斩首,连锅端了大清中枢。可是就算我们搞出了‘清失其鹿’的局面,这‘天下共逐之’的场面,可是不好看。慕容鹅,依着你的看法,下面一步该是谁主动跳出来?”

    慕容鹉哼了一声,伸出手比了比道:“如今的地方督抚,除了捞钱是一把好手,在处事上反倒尽是些打太极的家伙。两广总督巴延三是个靠巴结乾隆发家的蠢货,湖广总督舒常是个老滑头,至于李侍尧之流,也没了什么锐气,光顾着给自己捞好处了。要是没有什么够得上分量的人物站出来,指望他们勤王?这些官场老油子据地自守,观望风色,还差不多!”

    这番话说出来,顿时乾隆的脸色黑了一多半。

    魏野丝毫不体谅这位十全老人的心理健康,又笑着补上一刀:“和珅和中堂虽然很得咱们这位乾隆老佛爷的宠,毕竟是幸进之辈,威望不足,就算这次让和中堂漏网逃出燕京去,也不足为虑。如今能够振臂一呼、群臣响应的人物,也不过两位,一位就是咱们这位战功赫赫的福公爷。他在军中威望不小,各路边军将帅,能听他号令的不少。可惜,福公爷已经落在咱们手上了。另一个,就是如今领命在外面修河堤的阿桂中堂,这位也是行伍出身,在乾隆朝这么个猫三狗四的官场上,居然还能讲一讲气节,要说号召天下督抚勤王,那就只能是这一位了。”

    慕容鹉摇头道:“可惜,阿桂几十年再没有带过兵,就算他号召勤王,那些当了督抚的老滑头,还能真心为了他把家底拼掉?他手上如今就只有修河堤的民夫可用,可我们远在直隶,他就算想扒了花园口,来个水淹叛贼,也是有心无力。”

    魏野冷冷地截住了他的话头:“阿桂要真的丧心病狂扒了花园口,那魏某说不得就要尽诛八旗人等与天下出仕清廷之辈,替黄泛区的冤魂讨一个公道了。”

    说到此处,仙术士不由得扫了乾隆一眼,饶是这位十全老人从来是威福自用的雄主,心下也不由得一跳,只是勉强撑住自己这个架子不倒,强自辩解道:“你们莫要浪猜,阿桂岂是这种丧心病狂之辈?”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也没有了继续深谈的必要,魏野与慕容鹉彼此微微欠身,随即该上车的上车,该上马的上马。

    然而这两人的对话,却是清清楚楚地传入了这些做了阶下囚的大清贵人耳中。

    本以为只是丧心病狂的江湖草莽之辈,然而不论是和珅、福康安,还是那些身份贵重的王爷,听着两人议论,却是对于满朝文武、地方大员的行事风格如掌上观纹。就连这些大员的履历、性情都掌握到了极细微之处。

    不要说是寻常江湖人,就是那些府道州县的地方官,眼界也少有能出了一省之外的。这样的大局观,不料不是在久在中枢的重臣口中传出,却是在两个叛贼头子的口中娓娓道来。

    这样的格局气度,又哪里是区区流寇首领所能具备?就算这两人不能如司马家一般篡夺成事,就这眼光而论,至少也是曹瞒、董卓一流人物,竟是天生此辈,专门用来搅乱大清江山!

    不对,那改名慕容鹉的也罢了,好歹也是国族出身,身上还流着爱新觉罗家的血。那个魏道士,哪里配和董卓相提并论?不过是个大清朝的安禄山!

    魏野从这些人物的眼中看到这潜台词,他也懒得争论什么,只是冷冷一哼:“董卓、安禄山安胖子不论,老董还是死在我的剑上的呢!”

    这点小情绪转眼间就被魏野压了下去,随即朝着紫云降真车下恭谨送行的劉鹤真夫妻一点头:“刘老掌门,贤伉俪与红花会的各位便请暂留燕京,防范宵小作乱。魏某与慕容帮主这便向保定去,会一会直隶总督。”

    在他面前,不但劉鹤真夫妻恭谨如仪,就连刚从天牢放出来的红花会群雄,也是纷纷俯首行礼,不敢稍有异议。

    虽然红花会赔上了一个总舵主,但是换来满清亲贵几乎一网打尽,这个他们在梦里都想不到的事迹前面,还有什么话好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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