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端门内,永乐宫中。

    自章德前殿而起,整座皇城都被有人蓄意施法扩散在宫阙间的声音而惊恐了。

    洒扫的小黄门和宫娥,有些才入宫不久,只是仰着脸痴痴听着,还想找出说话的人在哪里。那些在皇宫这种乌漆抹黑的染缸里待久了的太监,却是心下了然

    这是党人一派勾连的太平道,这就要杀进宫里来清君侧了!

    当下就有心下藏不住事儿的太监,直接大喊起来:“乱军,乱军!乱军要杀入宫中来了!”

    太监嗓音本来就不好听,这哀嚎声就像是送进全聚德后厨的骡鸭一般,聒耳不说,还拖得调子极长!说不定这也是个向着早朝上唱赞太监发展的有志气的宦官,然而这一声嚎,却是在初闻大队人马向南端门前聚集叩阙时,就已经人心惶惶的皇城中一应人等,此刻就像和声一样,哭的哭,叫的叫,到处乱跑起来!

    这个时代,最为堂皇富丽的宫殿,就因为这一记扩音法术,彻底陷入了惊恐和狂乱之中!

    这时候,已经为封谞放入,自濯龙宫方向杀入皇城的孔璋一行人,也听见了马元义那为术法扩音放大的叩阙演说。

    孔璋眼里精芒一闪而过,手持九节杖朝前一挥:“诸位动作再快一些,务必要将目标拦截在永乐宫处,不能让张让他们保护着目标逃出宫城去!”

    对孔璋这一派其实还很有保皇派特色的组织而言,政治光谱既趋近党人,但又和帝党、阉党有着交集。无论刘宏怎样昏君,但对这个帝国而言,他就是天然具有大义名分的神主牌。党人一派几次拥立宗室,试图废黜刘宏的计划,也都因为天子理所当然的大义名分而事败,主持其事者也不得不伏剑自杀。

    也正因为刘宏尚在,这位享国多年的昏君,对于大汉帝国的地方守臣仍然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而在刘宏驾崩,袁绍宫变之后,这种大义名分就随着皇宫被血洗,而彻底崩坏无余。诸侯入洛阳、董卓废少帝等等事变,也皆因袁绍宫变,血洗禁中而起。

    北部尉这样准军事化的治安部队,究竟碍于汉制,至今无法得到有效的扩张,如果单纯地效法袁绍宫变,那也只是给各地守臣以绝好的借口,行董卓之事罢了。在这样的前提下,北部尉最有利的作法,就是趁此机会一举控制住刘宏,有此大义在手,才能统合中枢,才能展布接下来的种种谋划。

    但是要快!眼见得南端门前气氛被搞得如此热烈,真要让太平道的人马冲进来,那么一切就都不必谈了。

    至于自己这个太平道洛阳分坛祭酒的身份,以及执行委员的位置,曝光了之后也是留不住的。对此,孔璋倒也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但是这时候一定要抢在前头,把刘宏连同他的老娘妻儿,全都掌握住。哪怕正面战不过,还可以挟裹着刘宏出逃去北军五营,借兵平叛。如此,就算甘晚棠乃至赵亚龙那些人再如何敢战,在过大的人数差距面前就再也没有天之力,要么杀出洛阳城去做流寇,要么就只能卷铺盖从这个时空滚蛋!

    想到此处,孔璋也不再计较他往日的斯文风度,又是一通大吼:“还在磨蹭什么?速度都快一些!”

    变乱至此,永乐宫中,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大汉帝国那个蒙了祖先遗泽而端坐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再也没了往日里畅游洛阳诸多宫苑,或青衣小帽,一副市人小贩装束,于宫中内市交易为戏的那股子快活劲儿了。

    此刻他就心绪不宁地坐在永乐宫正殿榻上,靠着他那位生母董太后,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凑近了端详这位也算在昏君榜上大大有名的汉灵帝,会发现这是个身量很单薄的年轻人,那青白色的孤拐脸上,还带着一点小时候营养不良的痕迹。而以岁数而论,这个年轻人也不过与魏野那不良仙术士同年而已。

    但是同身上杂着一股贼头般野气的青衫吏相比,刘宏的身上就只得一股子无法让人忽略的暮气,特别是他青白色的脸上,还有一对明显的黑眼圈。这个时代,夜生活无比贫乏,能熬夜熬出黑眼圈的人,不是苦读如苦行修者的士子,那也只有刘宏这在男女之事上嗜好太过不健康的昏君了。

    这时候,刘宏虽然还在颤抖,却还带着哭音,无比怨毒地叫骂着:“朕也是高祖皇帝嫡脉,受命于天的帝王,岂这般德薄!甫一登基,便有陈蕃、窦武这样大逆不道、凶顽可恨的贼子作乱,本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朕在禁中,对天下臣民,岂不是有天高地厚之恩,使文臣武将,尽得厚养之!文官要求高位,朕连三公、州牧,都标出价来,听由他们出钱来买,廷尉崔烈当初欲求司徒之职,朕念在他乃天下名士,特允他半价买官上天有眼,朕岂是无德之人!”

    这样的自哀自怜,实在也足够奇葩,假使高祖刘邦这积年的老流氓复生,听到这样自夸,也得喷自己这不知多少辈的重孙子一脸血。

    骂过了,刘宏抱着自己老娘又是大哭:“朕对这都下百姓,又有什么苛政不成?四下新造宫苑,朕以当年周文王为榜样,听许都下民人同乐。虽然占了些城郊田土庐舍,然而许百姓长睹天颜,难道朕还错了不成?”

    哭到后来,刘宏又是一通发狠:“既然这些叛民不识大义,就和那些骚扰宫禁的文官一概算作大逆,待大军一到,就将此辈统统抄家灭族,财货充入西园,女子罚为官妓!”

    他在这里满心痛恨,坐在下首,自永安宫而来的何皇后却不耐再听了,尤其是自己幼子刘辩,由董太后抚育的董侯刘协,都被自己父皇这模样吓得哇哇大哭。这哪里还像是皇家寝宫,简直就是民间富户,遭了贼也没有这样指天咒地丢脸样子。

    何皇后起身向着董太后敛衽一礼,正容道:“阿母,此刻在此哭泣,也是不成事的。纵然张常侍此刻遣人去北军五营并调西园禁军入卫,怕也是缓不济急。何况如今外面都闹得这般沸反盈天模样,西园禁军却仍不来弹压,可见也是个靠不住的。媳妇见识短浅,但张常侍、赵常侍他们都是宫中的老人了,也是伴驾几经波折的,何不就请他们进来,拿个主意?”

    董太后抱着自己这个皇帝儿子,也是被哭得没了主意,只能抱着一顿心肝儿肉地哭叫。此刻听何皇后这样说,也像是快要溺毙了的人看见眼前漂过一根稻草,连忙点头:

    “说的是,说的是,快把张让、赵忠、曹节他们几个都唤进来,这闹成这样子,他们还想讨什么便宜?天降灾异什么的,我是不懂,但真让乱军冲进来,他们几个还想得什么好果子吃不成?”

    说起来,张让、赵忠这些大貂珰也是走运背时,尤其是张让,才遇见自家居停里闹妖怪鱼草,接着又是家里正宅冒出巨蛇,还引发火灾,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宅邸被烧了多少。进宫求见刘宏,这做皇帝的却在裸游馆里举行裸体舞会,以此来歌颂世间晚春胜景。

    好容易刘宏尽了兴,准备补个眠,却被张让求见扫了兴致,大发雷霆之下就命人拦着张让不许请见。张让只得又跑来永乐宫搬来董太湖做救兵,不料就是此刻,外面传来太学生召集都下军民叩阙的消息,不但刘宏吓得朝他母亲这里跑,何太后也觉得情况危殆,带着自己幼子来见太后。

    刘宏这种人,聪明劲儿是有一些,然而太好享受,又没有恒心毅力,所以才将诸事委于张让、赵忠这些十常侍中人。只要十常侍能搜刮财货供他享用,哪怕十常侍刮地刮得天高三尺,散出去的子侄辈守臣滥杀无辜到尸山血海,刘宏也就能当不知道,还会主动卖萌装傻,替自己这些有通财之谊的忠心臣下遮掩一下。

    但到了如今这样紧要关头,刘宏那绝对遗传自刘邦的流氓素质就开始发作,那一通叫骂与其说是发泄,不如说是敲打,是逼着张让、赵忠这些他忠心耿耿的奴才去替他处理这些大事。不管是联络北军五营平叛也好,是走到叩阙队伍面前行缓兵之计虚与委蛇也罢,甚至就是效法了当年孝景皇帝之师晁错,主动代君受过去死,去挨腰斩,刘宏眼睛也不会眨一下的。

    对于自己逢迎的这个皇帝到底是什么成色,张让心中也是再明白不过,和老搭档赵忠对视一眼,张让也只能苦笑一声:“如此还有什么说的?方才遣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报,南端门前,不止是清流党人那一班生,那群有谋逆迹象的太平道中妖人也在!若是只有清流党人,你我奉诏,怎样也能对付了。那班妖人,却是不好糊弄,恨之恨周斌这无能之辈,不能早早将此辈拿下!”

    说到此处,张让脸上也只有毅然决然之色,朝着殿下一群随侍却已露惶然神气的内侍一挥手:“还愣着做什么,准备车驾,招宫中侍卫、剑士护卫。再遣可靠之人盯好了封谞,要他率人死守南端门!”

    这样一通指派下去,殿下内侍都是哄然领命而去,张让朝着身边这些好几年交情的老搭档们一拱手:“诸位,事已至此,我也别无他法,此刻,就只能拱卫太后、陛下及皇后娘娘、两位小爷,速速出宫,避向北军五营了。也就如此,大家才有一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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