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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心福利院的活动在一间空旷的大礼堂举行。
礼堂很简陋,但布置得很喜庆。正前方的台上，被慈善家们拉了条幅,赞助单位赫然入目。
院里近两百个孩子齐齐坐在中间的木凳上。他们年龄参差不齐，大一点的对此场景见怪不怪，小一点的不住地东张西望,但大家并没有显得很兴奋。
礼堂两边的角落里各站了几名摄影师，他们架好了机器,等着拍照。
齐珈还在门口和院长对着流程。
院长面露难色：“等会儿有一个交流环节,就是捐赠者们会挑一些孩子来进行沟通。他们知道哪些孩子言语不便,但是，不管孩子们怎么回答,你的翻译都尤为重要……”
不过三言两语,齐珈便明了了院长的意思。
孩子们太小,又长期生活在自我封闭的世界里。他们说不了漂亮话，也有可能会被这样的场景吓到。
可是这几位慈善家想要的答案，无非是孩子们真诚的感恩与发自内心的激动。即使孩子们没有这样回答，齐珈作为手语翻译,也得尽力让这一场对话圆满。
毕竟,明天的新闻网里,一定会出现今日这感人的一幕。
齐珈心里涌现出一丝恶心。
她入翻译这一行,就是为了成为健全人与残障人士之间的桥梁。她崇尚真实，却没想到自己也将面临虚伪。
院长忙着去与负责主持的老师接洽,交待了齐珈两句,便匆匆离开。
齐珈转头望了一眼室内兴奋的孩子们,心头莫名伤感无奈。一回头，见简淮川靠在走廊边站着，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顿时安心了一些。
她走向他，一张脸被冻得红润迷人，可眼神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清冷。
“怎么了？”简淮川敏锐地感觉到她有心事，问了一句。
齐珈简单地将院长的话复述了一遍，脸上表情泄露了她的犹疑。
“就按院长的话去做吧，”简淮川想了一下，“只有这样，捐赠者们才会得到他们想要的回报，而这些孩子们，才会有更好的物资条件和生活环境。齐珈，今年冬天很冷。”
齐珈顿时一怔，瞬间意会了简淮川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今年冬天很冷，可是齐珈的翻译却能决定孩子们是否可以得到更多的棉衣，是否能够住上有暖气的屋子。
“我知道了。”齐珈低下头，一张侧脸线条柔和，睫羽下垂，暗自失落。
活动很快开始，齐珈从头到尾站在台上，等着互动环节。
那几位慈善家把写有支票的牌子和棉衣文具等物资递到院长手里，然后冲两边的摄影机微笑。院长与他们一一握手，满脸都是感激。
互动环节很快来临，慈善家挑了几个孩子上台去。
十分巧合地是，其中有一个洗护用品公司的老板挑到了尤未来。齐珈走过来，听到洗发水老板问：“小朋友，你今天开心吗？”
齐珈转头微微弯腰，对尤未来打出了这句话的手语。
尤未来用手语答：“很开心，因为见到了齐珈姐姐。”
齐珈没有把后半句翻译出来，她只是面带微笑转达：“她说很开心。”
洗发水老板很满意，又追问：“关于今天这个活动，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齐珈如实翻译，然后等着尤未来回答。
未来想了想，手语比得缓慢。她指指两边的摄影机，然后把右手拇指和食指放在下颌那儿点了两下，头却微微摇了遥。
齐珈静默地看完她的手语，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不喜欢这个场景，不喜欢被迫参加这样的活动。不喜欢拍照，也不喜欢这么多人。”
齐珈赫然转头去看，见台上几位慈善家都期待地等着她的翻译，又想起简淮川那句“今年冬天很冷”，心里冻得像跌进冰窖，寒冷无比。
她听见自己言不由衷的声音：“她说很感激，很喜欢这一切。感谢叔叔们所做的一切，她会全部记在心里。”
台上的几个人，脸上顿生满足感和优越感。
可是齐珈再回头去看，却那些小小的年幼的聋哑孩子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笑容。他们都看懂了尤未来那几句手语，他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可是没人能表达自己的不悦，无法讲出自己的无奈。而作为他们的代表的尤未来，勇敢说出了他们的心声，却没能被准确翻译给那些健全的捐赠者们。
齐珈撞进那一双双灰暗的眼里。
他们这么小，已经感知了人间的冷暖与虚伪。他们品得出真情，看得出假意。
可他们却无法开口。
只能就那样，安静乖巧地朝台上看着。
齐珈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撞击着她的心，一下一下，要人命。整室喜庆的大红色里，她却觉得那样荒唐。多年来的手语学习，多年来的精确翻译，在这一刻，忽然都变成了笑话。
齐珈忍着煎熬等到活动结束，她连尤未来都没有抽时间去看，就直直冲简淮川跑过去，嘴里急急地说：“简淮川，带我回去，带我回去。”
淮川大致猜到了她难受的原因，手一伸，将她冰凉的手握住，就往院外的停车场走去。
直到上了车，暖气开了，齐珈还在微微发抖。
淮川发动车子转头去看她，却见齐珈双眼已经湿润，眼角挂着两滴泫然欲下的泪。
“齐珈，齐珈。”慌乱中，他一直叫她的名字。
“淮川，我是不是特别没有用？”齐珈声音带着哽咽，“这不是我学手语的初心。淮川，我真的特别难过。”
齐珈对于事物的对与错，正直与虚伪，有着比常人更敏感的注意力。
简淮川左手开车，右手紧紧牵着齐珈，温言软语问她：“你的初心是什么呢？”
“我有我自己的原则，我见不惯世间一切不平之事。我举报学校收费补课，举报电视台副台长行为不端，都是因为我我不想玷污自己的初心。可是今天我妥协了，我听了她的建议，我妥协了。淮川，我变成了一个在利益面前妥协的人，我是不是很可笑？”
齐珈的话说得很慢，又有些语无伦次。淮川听得诧异，只觉得齐珈今日有些反常。但这反常他并不陌生，从前在高中，偶尔也能见到她不同于平常的一面。
又比如，现在的她。
淮川问：“‘她’是谁？”
齐珈完全没有防备，手心并没有因为被淮川握着而温暖一些。她的内心饱受煎熬，在信仰坍塌边缘痛苦摸索着。
“‘她’是……就是从高三开始喜欢你的那个齐珈，想做好学生想做乖女儿那个齐珈……”
简淮川向来不知道齐珈的双重灵魂，不知她这么多年一直在自己内心里自我斗争。
但眼下听到她这样说，并未觉得多荒唐，反而继续温柔耐心地问：“那你呢？你有没有喜欢我？”
齐珈愣了一下。她还因为刚才的事情心堵不已，根本没法思考，只能顺着淮川的话答：“喜欢啊，我也喜欢你。可我不是好人，你不会喜欢我的。你们都只喜欢乖巧的她，不会喜欢叛逆的我。”
“别说了，齐珈，别说了。”简淮川感觉到齐珈已经到了崩溃边缘，担心自己再追问下去，她会反应更加强烈。
车子缓慢行驶在城乡公路上，淮川找了个临时停车的地方，将车靠边停下，从兜里掏出手机，然后侧身去拥抱坐在副驾驶上的齐珈。
他把她搂里怀里，让她的心暂时有个依靠。
他在她耳边喃喃轻语：“齐珈，不哭，有我在。”同时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从通讯录里翻出尹湘云的电话后，简淮川迅速给湘云发了条短信，言简意赅地说清了今日之事与齐珈的情绪。
片刻后，齐珈镇定了一些。
许是淮川的怀抱太诱人，太暖和，竟让她顿生迷恋。她渐渐平息了抽泣，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一直贴在淮川怀里，脸顿时又热了起来。
简淮川放开她，重新启动车子，慢慢转移她的注意力：“齐珈，你为什么不考驾照？难道因为身体不协调？唔，我知道了，你大学军训肯定同手同脚。”
齐珈被他气笑，脸上妆容都花了，可笑起来还是牵动着淮川的心。“你才同手同脚，你才顺拐。”
“好好好，是我是我。”淮川耐心哄着她，又说了一些自己在警校的趣事，以分散齐珈的心情。
齐珈认认真真听他讲着自己没有参与他人生的那几年，心头慢慢荡漾起厚重的遗憾。
在某一刻，她甚至在想，如果当年填报志愿时，她不那么任性，而是主动和淮川商量一下，今天会不会结局有所不同？
但没有等她想出答案，尹湘云的心理咨询室已经到了。
这个点本来湘云有病人过来，但为了齐珈，她将病人转移到了同事那边。
简淮川和齐珈走进去的时候，湘云已经布置好了整个咨询室，是诱导齐珈开口和倾诉的背景。
齐珈一见湘云，情绪又开始低落了。
仿佛一到她这儿，齐珈就总会自愿敞开自己的心扉。
湘云回头看一眼简淮川，轻声说：“你先去对面休息室坐一会儿，有电视，你先看一看，好吗？”
“好。”淮川很配合，看了一眼齐珈，抬脚出去了。
湘云本想循序渐进，哪知齐珈一躺下，就说：“湘云，怎么办？‘她’告诉淮川我喜欢他了。我的秘密，好像藏不住了。”
仁心福利院的活动在一间空旷的大礼堂举行。
礼堂很简陋,但布置得很喜庆。正前方的台上，被慈善家们拉了条幅,赞助单位赫然入目。
院里近两百个孩子齐齐坐在中间的木凳上。他们年龄参差不齐，大一点的对此场景见怪不怪，小一点的不住地东张西望,但大家并没有显得很兴奋。
礼堂两边的角落里各站了几名摄影师，他们架好了机器,等着拍照。
齐珈还在门口和院长对着流程。
院长面露难色：“等会儿有一个交流环节,就是捐赠者们会挑一些孩子来进行沟通。他们知道哪些孩子言语不便,但是，不管孩子们怎么回答,你的翻译都尤为重要……”
不过三言两语,齐珈便明了了院长的意思。
孩子们太小,又长期生活在自我封闭的世界里。他们说不了漂亮话，也有可能会被这样的场景吓到。
可是这几位慈善家想要的答案，无非是孩子们真诚的感恩与发自内心的激动。即使孩子们没有这样回答，齐珈作为手语翻译,也得尽力让这一场对话圆满。
毕竟,明天的新闻网里,一定会出现今日这感人的一幕。
齐珈心里涌现出一丝恶心。
她入翻译这一行,就是为了成为健全人与残障人士之间的桥梁。她崇尚真实，却没想到自己也将面临虚伪。
院长忙着去与负责主持的老师接洽,交待了齐珈两句,便匆匆离开。
齐珈转头望了一眼室内兴奋的孩子们,心头莫名伤感无奈。一回头，见简淮川靠在走廊边站着，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顿时安心了一些。
她走向他，一张脸被冻得红润迷人，可眼神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清冷。
“怎么了？”简淮川敏锐地感觉到她有心事，问了一句。
齐珈简单地将院长的话复述了一遍，脸上表情泄露了她的犹疑。
“就按院长的话去做吧，”简淮川想了一下，“只有这样，捐赠者们才会得到他们想要的回报，而这些孩子们，才会有更好的物资条件和生活环境。齐珈，今年冬天很冷。”
齐珈顿时一怔，瞬间意会了简淮川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今年冬天很冷，可是齐珈的翻译却能决定孩子们是否可以得到更多的棉衣，是否能够住上有暖气的屋子。
“我知道了。”齐珈低下头，一张侧脸线条柔和，睫羽下垂，暗自失落。
活动很快开始，齐珈从头到尾站在台上，等着互动环节。
那几位慈善家把写有支票的牌子和棉衣文具等物资递到院长手里，然后冲两边的摄影机微笑。院长与他们一一握手，满脸都是感激。
互动环节很快来临，慈善家挑了几个孩子上台去。
十分巧合地是，其中有一个洗护用品公司的老板挑到了尤未来。齐珈走过来，听到洗发水老板问：“小朋友，你今天开心吗？”
齐珈转头微微弯腰，对尤未来打出了这句话的手语。
尤未来用手语答：“很开心，因为见到了齐珈姐姐。”
齐珈没有把后半句翻译出来，她只是面带微笑转达：“她说很开心。”
洗发水老板很满意，又追问：“关于今天这个活动，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齐珈如实翻译，然后等着尤未来回答。
未来想了想，手语比得缓慢。她指指两边的摄影机，然后把右手拇指和食指放在下颌那儿点了两下，头却微微摇了遥。
齐珈静默地看完她的手语，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不喜欢这个场景，不喜欢被迫参加这样的活动。不喜欢拍照，也不喜欢这么多人。”
齐珈赫然转头去看，见台上几位慈善家都期待地等着她的翻译，又想起简淮川那句“今年冬天很冷”，心里冻得像跌进冰窖，寒冷无比。
她听见自己言不由衷的声音：“她说很感激，很喜欢这一切。感谢叔叔们所做的一切，她会全部记在心里。”
台上的几个人，脸上顿生满足感和优越感。
可是齐珈再回头去看，却那些小小的年幼的聋哑孩子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笑容。他们都看懂了尤未来那几句手语，他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可是没人能表达自己的不悦，无法讲出自己的无奈。而作为他们的代表的尤未来，勇敢说出了他们的心声，却没能被准确翻译给那些健全的捐赠者们。
齐珈撞进那一双双灰暗的眼里。
他们这么小，已经感知了人间的冷暖与虚伪。他们品得出真情，看得出假意。
可他们却无法开口。
只能就那样，安静乖巧地朝台上看着。
齐珈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撞击着她的心，一下一下，要人命。整室喜庆的大红色里，她却觉得那样荒唐。多年来的手语学习，多年来的精确翻译，在这一刻，忽然都变成了笑话。
齐珈忍着煎熬等到活动结束，她连尤未来都没有抽时间去看，就直直冲简淮川跑过去，嘴里急急地说：“简淮川，带我回去，带我回去。”
淮川大致猜到了她难受的原因，手一伸，将她冰凉的手握住，就往院外的停车场走去。
直到上了车，暖气开了，齐珈还在微微发抖。
淮川发动车子转头去看她，却见齐珈双眼已经湿润，眼角挂着两滴泫然欲下的泪。
“齐珈，齐珈。”慌乱中，他一直叫她的名字。
“淮川，我是不是特别没有用？”齐珈声音带着哽咽，“这不是我学手语的初心。淮川，我真的特别难过。”
齐珈对于事物的对与错，正直与虚伪，有着比常人更敏感的注意力。
简淮川左手开车，右手紧紧牵着齐珈，温言软语问她：“你的初心是什么呢？”
“我有我自己的原则，我见不惯世间一切不平之事。我举报学校收费补课，举报电视台副台长行为不端，都是因为我我不想玷污自己的初心。可是今天我妥协了，我听了她的建议，我妥协了。淮川，我变成了一个在利益面前妥协的人，我是不是很可笑？”
齐珈的话说得很慢，又有些语无伦次。淮川听得诧异，只觉得齐珈今日有些反常。但这反常他并不陌生，从前在高中，偶尔也能见到她不同于平常的一面。
又比如，现在的她。
淮川问：“‘她’是谁？”
齐珈完全没有防备，手心并没有因为被淮川握着而温暖一些。她的内心饱受煎熬，在信仰坍塌边缘痛苦摸索着。
“‘她’是……就是从高三开始喜欢你的那个齐珈，想做好学生想做乖女儿那个齐珈……”
简淮川向来不知道齐珈的双重灵魂，不知她这么多年一直在自己内心里自我斗争。
但眼下听到她这样说，并未觉得多荒唐，反而继续温柔耐心地问：“那你呢？你有没有喜欢我？”
齐珈愣了一下。她还因为刚才的事情心堵不已，根本没法思考，只能顺着淮川的话答：“喜欢啊，我也喜欢你。可我不是好人，你不会喜欢我的。你们都只喜欢乖巧的她，不会喜欢叛逆的我。”
“别说了，齐珈，别说了。”简淮川感觉到齐珈已经到了崩溃边缘，担心自己再追问下去，她会反应更加强烈。
车子缓慢行驶在城乡公路上，淮川找了个临时停车的地方，将车靠边停下，从兜里掏出手机，然后侧身去拥抱坐在副驾驶上的齐珈。
他把她搂里怀里，让她的心暂时有个依靠。
他在她耳边喃喃轻语：“齐珈，不哭，有我在。”同时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从通讯录里翻出尹湘云的电话后，简淮川迅速给湘云发了条短信，言简意赅地说清了今日之事与齐珈的情绪。
片刻后，齐珈镇定了一些。
许是淮川的怀抱太诱人，太暖和，竟让她顿生迷恋。她渐渐平息了抽泣，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一直贴在淮川怀里，脸顿时又热了起来。
简淮川放开她，重新启动车子，慢慢转移她的注意力：“齐珈，你为什么不考驾照？难道因为身体不协调？唔，我知道了，你大学军训肯定同手同脚。”
齐珈被他气笑，脸上妆容都花了，可笑起来还是牵动着淮川的心。“你才同手同脚，你才顺拐。”
“好好好，是我是我。”淮川耐心哄着她，又说了一些自己在警校的趣事，以分散齐珈的心情。
齐珈认认真真听他讲着自己没有参与他人生的那几年，心头慢慢荡漾起厚重的遗憾。
在某一刻，她甚至在想，如果当年填报志愿时，她不那么任性，而是主动和淮川商量一下，今天会不会结局有所不同？
但没有等她想出答案，尹湘云的心理咨询室已经到了。
这个点本来湘云有病人过来，但为了齐珈，她将病人转移到了同事那边。
简淮川和齐珈走进去的时候，湘云已经布置好了整个咨询室，是诱导齐珈开口和倾诉的背景。
齐珈一见湘云，情绪又开始低落了。
仿佛一到她这儿，齐珈就总会自愿敞开自己的心扉。
湘云回头看一眼简淮川，轻声说：“你先去对面休息室坐一会儿，有电视，你先看一看，好吗？”
“好。”淮川很配合，看了一眼齐珈，抬脚出去了。
湘云本想循序渐进，哪知齐珈一躺下，就说：“湘云，怎么办？‘她’告诉淮川我喜欢他了。我的秘密，好像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