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安尘就站在太阳花公墓园里的一处墓碑之前,此时恰值伊川县仲秋多雨的时节,碑前淡黄的雏菊在寒风中瑟瑟地抖着,天色灰暗而稍显破败,淅淅沥沥的秋雨被北风吹破,细碎的不成样子,他笔直的身躯愣愣的杵在风雨之中,雨水便顺着衣物隆起的沟壑淌下。

    墓园内安静而空旷,青黑色的墓碑之上并没有镶嵌遗照,只是粗陋的凿出了几个大字——季萧之墓,除此之外,碑文连死者的出生年月都没有雕刻,更多的只有冰冷石料水洗后凸显的纹路。

    季萧是季安尘的养父。

    老头子将近七十载的人生,就这样闷声不响的埋到了黄土之中,生前那个作风硬朗而洒脱的男人,现在只用一抔黄泥就可以掩埋他存留世上的痕迹,现在回想起来,季安尘也不知该是悲伤,还是要替老头子高兴。

    十几年前北方的战争还未停歇,那时的身毒国人还没有被太上带领的军队打怕,时常盘踞在国境边界耀武扬威,季萧就是在那时候参的军。

    大军和身毒人打了还不到一年,身毒国就匆匆败下阵来,连自己的首都大梵城都险些易帜,也就是在那之后,季安尘就被季萧风尘仆仆的带回了夏神州。老头子生前没有对季安尘提起过自己的亲戚,长这么大,甚至连与老头子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都未见过几面,他似乎孑然一身,只在西郊留给了季安尘一处用来安身立命的房子。

    季萧还在世的时候,就半开玩笑的问过季安尘,如果有朝一日自己故去,季安尘打算做些什么。当时回应老头子的答案已经记不大清了,如今季安尘能想起的,只是他那在时光中依然爽朗开怀的大笑声,还有那天下午的阳光很是温和,那个季节,没有今日这般寒冷。

    “滴滴……”

    手腕上戴着的智能手环突兀的响了起来,打断了季安尘的思绪,一个圆形的灰白色玩具猫头像在手环光滑的玻璃屏上闪动。季安尘食指轻点,玩具猫头像破碎,一道粗犷的男声似狂风蹈海一般从中扑了出来。

    “安尘,你在哪儿,还不回来,辅导员都开始点名了!”

    “马上就回来了,你先帮我撑一会儿。”

    “靠……你们三个人跑了两个,要让我来顶,臣妾实在不到啊(′??Д??`)”

    季安尘嘴角微微抽搐,只得赶快出言安慰。

    “十分钟,再给我十分钟。”

    说罢,也不管那边传来的杀猪一样的哀嚎就挂断了电话,然后收拾了一下身上的雨水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用两只手不断揉捏着自己的脸颊,神色也从冷漠变回了那个面带温柔的邻家好哥哥。

    —

    “报告夜枭,目标人物已经离开太阳花墓园。”

    就在季安尘的身影消失在墓园之中后,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诡异的从虚幻的空气之中显现而出,他眼睛看着季安尘远去的方向,按下了隐藏在耳间的通讯器。

    “夜枭收到,丙九今日的任务已经完成。回到安全区交接丁二小队,例行检查之后可以归队了。”

    耳朵里,一道失真严重的声音传出,回应了他的话。

    “丙九小队收到!”

    男人话音落下,周遭的空气便震颤了起来,几个呼吸之后,八个同样装扮的男人也漏出了自己的身形,一行九人死寂无声的走出了太阳花墓园。他们身后,颜色暗沉的雏菊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生气,垂倒在墓碑之下,而季萧之墓几个大字被雨水沾湿,滑落下一条条如泪痕般的水渍。

    ————

    对于伊川大学,或许最有发言权的,是那些将要毕业的大四学生们。无论外人对伊川有多么向往,对它如何陈赞,凡是在伊川毕业后的学生们,都会在外人问及这座有国内常青藤美誉的名校时,都只会大谈特谈它设施的陈旧,老师之严苛,宿管阿姨超过十一点就一定断电的恶劣行径。对于这座曾陪伴了他们四年光阴的学校,似乎在诸位学子的口中,就除了有些名气之外,其他的都泛善可陈。

    作为主打经济类专业的伊川大学,在外有个很有趣的外号,那是在校的学生给它起的,叫做“三年半学校”。如果不是下定决心去考研或者保送留学,在打死这一年,其他的学生都需要给学校提供一份为期半年的经济类专业的实习报告和市场调查,以此作为判定学生毕业时最重要的一部分组成学分。

    “太历1105年,杜白秋、屠伯、季安尘、掌山慈四人,终于从伊川大学4842室毕业,他们将要离开这座照顾了自己四年的象牙塔中走出,要开始学着面对严酷的社会了……”

    “喂喂喂……老大,你这个写的太煽情了吧。”

    粗犷的声线,一听就是屠伯。他是宿舍唯一一个很早就收拾好了行礼的人,屠伯看着坐在椅子前埋头写字的杜白秋,语气显得很是无奈。

    “爬爬爬……什么煽情,我这是发扬4842寝室的优良传统。毕竟在这儿住了四年,后辈们要是来了都不知道我们,那多没意思。”

    “咦……”

    接话的是掌山慈,他跟季安尘一样,平时沉默少言,也是伊川本地人,只不过他比季安尘更多了几分南方人特有的柔软,脸上轮廓的线条柔和,没有很重的立体感,生的一副清秀的公子模样。刚开学的那几天,一度还被屠伯认为是分配宿舍的学姐。

    “什么优良传统……还不是你自己的床上被前任学长留下了几坨卫生纸,你一定是不甘心罢?”

    掌山慈高声挪榆。

    杜白秋于是抬起了头颅,看着几人睁大了眼睛说。

    “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当天亲眼看见你黑着脸打扫的纸巾,好几坨。”

    杜白秋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被学长留下的纸巾……又不是我的!……读书人的事,能算报复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大足以容众”,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寝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季安尘面色依旧温和,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看着嬉笑打闹的几人。其实众人心里都很清楚,屠伯才是他们之中心思最细腻的那个人。别看他生的人高马大,一副身板壮实无比,他虽然来自北方,但除了那粗犷的声线和宽大的身板外,终究没有沾染到半点北风的狂野,要说几人之中谁最难过,季安尘默默地想,大概只能是屠伯了。

    伊川大学校址旁有一条不算宽阔的河流,前些年学校找人投资,给河流两岸换上了汉白石栏杆,拉来了不少的老年枫树,有穿插其中装点了形态优美的工艺路灯,正逢年岁顺利,枫树也成活,所以近几年倒成为了学校中一处极有名的去处,当然是以情侣居多。

    季安尘四人此刻并肩行走在河岸旁,晕黄的路灯光下,人来人往,影影绰绰,因为是仲秋的雨季,此时虽然已雨住云收,但晚来飒飒的凉风吹拂,也是夹带着了冬日寒冷的意味。

    四人虽不至于大哭宿醉一场,但毕竟离别已至,心里多少也有惆怅,因此几人从学校宿舍的小卖部买了几提啤酒,坐到了河岸边,对秋风而饮。

    “你们说……我们四个人,日后还会有再相见的机会吗?”

    屠伯此刻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他本身的酒量不大,属于那种沾酒脸红,三杯便倒的人,所以在平日里是极少碰酒的,而此刻,这个大男孩的脸颊通红,眼神迷离。

    屠伯的话语声乘着秋风吹落几人身旁,四人围坐下来的小圈一瞬间没了声息。就连几人中一向最爱唠叨的杜白秋此刻也没有接过话茬,反而从地上提起已经喝了一半的啤酒瓶,咕嘟咕嘟地将剩下夹杂着二氧化碳气体的酒液咽下喉咙。

    “咳咳……”

    大概是因为咽的太急,杜白秋猛然而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一旁轻抛着六面骰子的掌山慈见状,赶紧上前,拍了拍杜白秋的肩背。

    “会有机会的,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来来往往也挺方便……”

    看着几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转冷,季安尘便开口,温声细语的劝慰几人。

    一阵秋风卷过几人身旁,将季安尘的话送去很远。四人中最高最壮的屠伯只觉得风沙有些大,瞬间就被秋风吹红了眼眶。而杜白秋则是放下了手中酒瓶,将头歪向了汩汩流淌的小河。只有掌山慈的目光在季安尘和两人之间流转,灯光下神色变幻不清,唇角欲言又止。

    “轰……”

    突然之间,季安尘只觉得天旋地转。

    “地震了吗?”

    他想,还没等自己找到支撑点,季安尘扬起的头颅便看见了无尽高天之处,有无穷星辉洒下,星河流转天光乍泄,一道巨大的、闪耀着银色月辉的门扉遮蔽星月。

    “又来了……”

    只是这次巨门的影子更加清晰了起来,他甚至能看见烙印门上繁杂的事物。

    巨门之上,有无数的纹理交织,无数符文流转,仅仅是看了一眼,就有一道道难言晦涩的知识,无数低沉似哭似泣的在耳畔响彻,恍惚之间,他似乎看见了宇宙生灭、星河在长夜之中绽放光辉,所有的一切,就像是洪流沙尘一般,拼命的挤进了季安尘脆弱的脑袋。

    “啊!”

    季安尘头疼欲裂,他痛苦的哀嚎了起来。

    “安尘……”

    “安尘……”

    昏倒在地的季安尘,最后只听见几声细微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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