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索性赌气把烟撅了,挪了挪屁股底下那把椅子,把脸朝向窗外。(小说文学网)***

    窗外是正在逐渐暗下去的黄昏天色,有一两盏性急的灯已经亮了。可是因为天光还没完全暗到底,那几个电灯泡便显得微不足道。骑自行车的人一溜烟地从眼前晃过去,汽车则在马路上堵成一长串。是下班回家的时候了。老唐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

    “我要回去了。”

    阿静正委屈得要死,这下索性借机大闹起来,她把桌上的饭碗一只接一只地往地上摔,还有盘子和茶杯盖什么的,逮着什么摔什么。老唐一把抱住她,可是仍止不住她的歇斯底里大作,她撕衣服、碰东西、甚至咬了老唐手背一口。

    老唐一直紧抱着阿静,生怕她再闹出怎么样的动静来引起邻居的注意。他是一个不想惹是生非的人,有时他甚至想,惹上阿静也许是他生命中的一个错误,她会缠住他不放的。

    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老唐有点害怕。

    我们总是吵架,吵架的时候,他就对我说:“阿静,大街上都是人,你别闹。”

    我推开他道:“大街上都是人怎么啦,你走你的,我闹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说完,我便尖着嗓子唱起了家乡戏。那唱腔高而空灵,有一种剌入人骨髓的力量。两旁的树影在夜风中扑簌簌地抖动着,我一路唱着,全然不顾别人的眼色,朝着和老唐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五节

    老唐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常常面对镜子。

    那面镜子似乎是注入了过多的水银——过于白亮了些。而且我现它近来越来越不是它本来的样子了,我在擦拭它的时候看到了一张变形的脸:窄长、惊恐、精神萎钝,陌生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我慌忙在屋子里寻找另一面镜子,竟然没有找到,大镜子映照着我的全身,让我无处可逃。

    镜子放在过道处,两边是两道狭窄的门,镜中的女人伸着细长的胳膊在那儿梳头,梳理着一头很难梳通的长。她注意到这面镜子已经越来越失真了,整个人体似乎被纵向拉伸了一下,变得细瘦窄长,连乳晕的形状都是椭圆形——当然是纵向的,我像是被制造玻璃的工匠纵向一拉,成了现在这种形状,妖冶,怪异,轻飘。变化是在日积月累中完成的,一开始只是轻微地变形,人影稍被挤压变细,到后来越来越严重变得我自己都不认识我自己了。

    我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身上反射着暗暗的光。这种深黑颜色既暗又亮是矛盾的两极。她走起路来飞快,舞姿婆娑,身体周围摆满各式各样的玻璃水具。一只蚊子在屋子里飞来飞去,那蚊子在灯光下被放得很大,不仅形体变大,而且叫得声音也被放得好大,身上宛若装了微型麦克风,嗡嗡嗡来,嗡嗡嗡去。穿黑衣服的女人用一把折扇扑打那只蚊子,镜子里的女人就开始扭曲晃动,像墨笔画出的一弯水草。水草浸在水中,随波招摇。蚊子越变越大,人却在变小,萎缩。那声音大得简直受不了了,像超声波,我只好拿起一支“枪手”,屏吸、瞄准,对准那只蚊子开枪射击,不幸的是我把枪手拿倒了——喷了自己一脸一脖子。

    我马上想到枪手是有毒的。我立刻冲去洗脸,把水龙头开得大大的,长头拖拖拉拉地滑下来,东一绺西一绺像黑色火舌一般地在水中漫游。我冲洗我的嘴唇,以免有毒洗渗进去;我冲洗我的眼睛,以免它被错误进入的液体迷失;我把我的五官翻过来倒过去地折腾:眼睛扒开,耳朵揪长,嘴巴张大——蚊子药没毒死我,我自己倒快把自己置于死地了,“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付不了一只小小的蚊子”,这个简单的问题使我越来越困惑。

    胸口被水濡湿了一大片,我索性把衣服脱了拿一根粗壮的管子上上下下不停地朝自己喷射,人变得像个水人似的心里却感到很痛快。我想到“水银白”这个词,这个时候去照镜子就一定是那种白吧?头被弄得很湿,向后梳紧贴着头皮,裸露出一张苍白的、没遮没拦的脸来,这时候我现了那面严重变形的镜子,它把我每一个器官都拉长了,像一幅超现实的画,我伸手就能够得到两边的门,它们是画框而我就是这画中人,画中除了一个人女人付么都没有,背景的景深处有一只飘忽不定的灯,灯绳从穹顶高处垂下来,灯光暗淡,把灯光下的世界映照得缄默无语。一个人的世界便是一座荒原,寂寞极了,荒凉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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