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里头水气最重,迷迷蒙蒙水气笼住眼前,却是山河渐隐,草木无形。

    递出莫名剑气的云仲停足原处,大梦才惊,疑惑瞧向眼前被这阵剑气携瀑浇至浑身湿透的白发白须汉子,很是不明所以。凭自个儿这等极浅境界,饶是接过这位西岭君递上前来的内气,借此所使出的剑气,也是断然不应有如此威势才对,更莫要说凭二境境界,竟是生生压住眼前这位境界不知何其深厚的西岭君,全然是痴人说梦的古怪事,但眼下却是顺理成章,男子衣袍尽湿,双袖止不住落下水来,显然亦是不曾猜到如今这番情景。

    虚境之中这四位修行境界深浅,云仲直到如今也不敢轻易揣测,倒非说是自成一界听来多唬人,而是几人举手投足之间,便可轻易改换次方虚境当中诸事,何况那位当年掂量秋湖的剑客,境界本就已是不知有多少重楼那般高,而借云仲神魂登此高台的时节,仅以晚辈自居,即便是抛开辈分不提,手段又岂能逊色分毫。

    所以云仲愣了愣,连忙赔笑,“定是您老不曾动用真章,算不得后生的本事,咱还是另寻时节,过后再来同前辈讨教,今日不妨暂且到此,各自还家,您看如何?”

    也怨不得云仲有此番言语,早便想出许多终局来,却唯独不曾想过此一道秋湖剑气,非但不曾被西岭君抵住,反倒是将人家前辈高人衣裳淋了个通湿,哪里还顾得上甚其他,苦着一张面皮点头哈腰,登时便没了半点剑客底气,更是不敢轻易言胜,生怕眼前这位瞧来就杀气极足流转浑身的前辈,今日偏要比个高低上下,却是一时间不曾收住力,一掌将自个儿摁死到此间异乡当中,那才算是血本无归。

    可饶是云仲点头哈腰,好一通告罪,西岭君两眼当中本来包裹云仲浑身的飘摇云雾,却是半点也不曾再度显露,全然未有过铁索时节那等浑身惧意,因而眯起两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云仲许久。

    “上次瞧见你这等泼皮性子的世间人,还是很多年前,本座与其余三人遇见那位无端闯入此境的少年游侠儿,浑身上下穷得叮当响,唯独擎着柄在我看来都是极好的一口剑,跌跌撞撞,剑气随步走,险些便将几座高台尽数撞得粉碎,还是我等几人联手,才瞬息将其剑气压住。”

    “早别江湖多年,我等几人境界却是并未松懈半分,说上一句世间难寻,断然不属自夸,却从未见过那般圆润浩大,堪称如意的剑气,当初虽是送那小子吃了不少苦头,但依旧是有了些忘年交情。”话到此处,西岭君亦是生出稀薄笑意,有意无意之间望了眼云仲丹田处,“但绝艳如他,也是照旧未曾触及那方门槛,虽然是差得不算多,可差上一筹便是一筹,终归是身死道消,连点剩余残魂都不曾挺足世间,想想还是挺贴合那小子的脾气,干干净净,来时干净,去时更是不曾拖泥带水,倒也是舒坦。”

    “那位前辈能留下这柄秋湖,自可见境界极高,却不知何日能望旧时途,凭晚辈的天资,兴许得要许多年。”云仲松过口气,偷打量两眼西岭君衣衫,却是发觉不知何时衣袖已然干透,更是无甚不满神情,瞬息便是将心思搁下。

    毕竟是自打入江湖以来,也不曾遇上身有此等神通的大前辈,纵使是当年那位钦水镇中的水君,都未必如身在此间高台上的四人境界高深,再者说来,自幼由打书中瞧的种种事,历来便是境界越是高深者,心思秉性便越是古怪,当然是添了数重小心,不过见此景象,终究是放心不少。

    “那倒也未必。”眯起一对黄眸,西岭君端详两眼云仲,旋即便道,“这方虚境算是本座修行地,置身其中,并无甚境界一说,但可依稀窥见前路,凭这一手剑气,姑且算你境界不见得多高,也足可应付天底下大多敌手。其实世上人人口中相传的天资二字,最是唬人,似乎是生来经络窍穴比旁人通畅宽厚些,落在人口中便是成了天资高明之人,可在我看来,区区经络窍穴修至二三境后,则已然是后继无力,只以那等所谓天资修行,兴许可开宗立派,可不见得便能走到至高处,更不消说什么攀至武道山巅,一览众山秀景。悟道心性,方可称得上是天资,而身后所负山峦的分量,大概更可以归结到天资上去。”

    云仲点头,倒是心安理得接过话来,“照前辈所言,小子师门当中由头青牛,虽说起初并非是青牛,而是头花色古怪的马儿,但心性从来便是淡然,万事不挂心上,且力道奇足,纵使背负千百斤重担也未必能压垮脊梁,照此说来,晚辈需得好生同那青牛套近乎才是,毕竟是日后可踏到武道高绝处的大才,得恭敬着些。”

    也许连云仲自个儿都不见得察觉,自个儿不甚自在的时节,便极好说这等荒唐逗趣的闲话,抬头却是瞥见西岭君古怪神情,才是自觉失语,连忙望向别处,佯装打量周遭山谷景色,两眼乱转,再不敢多出言半句。

    狂风过谷,周遭万物消去,仅是剩余西岭君一人独立此间,脚下依旧是高台,不知其尽处。

    两人落座,周遭上前数位侍女轻施万福,递上茶汤果品,而后诧异扫过眼云仲,旋即便是纷纷退去,去到别处高台,分明是极晓得规矩。此间高台上头往日除却四君之外,绝无外人前来此间的道理,更莫说是瞧来年纪如此浅的一位少年郎,何德何能迈入此间仙家府邸,更是惹得一众原本便终日很是闲暇的侍女心生诧异,只可惜并无人胆敢上前探听,只得远远瞧过两人对坐,私下议论两三言,便是纷纷散去。

    西岭君饮茶一口。

    少年也是饮茶一口。

    “南阳君托我转交与你一枚物件,今日难得有些空闲时日,不妨就此交还你手。”白发白须的汉子由袖中拎出枚拨浪鼓来,隔空送到云仲手上,微微一笑,“择日不如撞日,何况本座试探一番,亦算是认可你这后生,虽然是嘴上说如今并不需急于求境界,但还是将经络丹田修补妥善最好,剑气锋锐与否,气势可否算得上登堂,眼下还需一身高妙境界,才可施展无碍。”

    “好处占得忒多,今日反而是不习惯了。”云仲瞧见那方拨浪鼓,神情却是蓦地转为平静,瞧过一眼拨浪鼓,缓缓将茶盏搁在身前桌案上。

    “晚辈知晓几位与那位持秋湖的前辈私交甚厚,但在下也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练剑之人,姑且抛却面皮,自称剑客二字,不过也绝非是什么高明人,境界稀松天资平常,当不得几位如此青睐重看,今日有幸见西岭君一面,才知为人直爽,便是斗胆讨个亮堂话。”

    云仲抬起眉眼来,眸光清澈,很是坦然。

    “世上哪里有甚无故好处可取,走南闯北也经几多年头岁月,从来也不曾听过几件这等事,一来是觉得蹊跷,二来倘若是因在下取了几位故友的秋湖剑神意,故而另眼相看,或是捏着鼻头打算替故交提携一手,在下当真是无需这般好处。”

    “没来由便携来此间高台,几位前辈不甚厌烦,在下却是心境不宁。”

    云仲还是笑意极实极稳,可分明又是瞧不出丁点笑意来。

    西岭君皱眉,朝对坐云仲点过一指,恍惚可见丝缕赤芒,当即神色再变。

    “虚丹法,却是不曾想到当世依旧有此等法门,倒也是难得完满,可惜本应当是除却鼎炉炉火之外不沾五行,此番却是染得火属,致使通体时时躁火难消。”

    “倒是本座想的有些理所当然,以为即便是经络算不得生来便通达宽敞,踏足二境,也断然无需动用这等法子,忘却世间食不得肉糜者,依旧在多数。”西岭君双眉稍低,却是不曾动怒,良久无言,最终才是抬头看看已是眉间隐生恶怒的云仲,轻声叹了口气。

    久去尘世避去车马喧嚣,反而是越发淡忘人世种种,故而此番云仲此问,竟是使得自个儿都是一时哑口无言,无从说起。说来也是自然,眼前这位年轻人亦是如当年那人一般,即使是身有那般精妙剑术,剑势滔滔,每每来此时节,也定是要多添几处新伤。

    起先凭西岭君性情,多半是要冷言冷语奚落上几句妄自菲薄,但转念想想南阳君提及少年时节热切神情,眉飞色舞,当即又是将那般心思压住。

    世上有许多事已经是身不由己。

    “兹事体大,不能明言。”

    “但这处虚境当中,无人有加害你的心思,虽然是有所求,但还需你安稳踏出几步去,起码不逊色与我等太多,才可透露一二。”

    “先前有所隐,我代他几人赔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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