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还是叶向高叹了一口气道:“皇上,只怕京营士卒的赎回朝廷还是应当要做的,这批士卒家人多是在京城中世代兵户,在京城中安家几代,二十万两银子买得他们对朝廷和皇上的忠心,还是值当的。”

    叶向高潜在话语没有说出来,但在座众人都能明白。

    如果朝廷不愿意出这笔银子赎回,商贾们更不可能出这笔银子,那么不但破坏了和内喀尔喀人刚建立起的单薄信任,内喀尔喀人可能被最终会向冯紫英在信中所言那样,带走数千蒙古人觉得还有点儿价值的精壮,其余就地释放。

    这些人终将返回京城和附近府县,他们和他们家眷亲属会认为他们为朝廷卖命,结果却是遭到了朝廷的欺骗和背叛,进而对朝廷生出恚怨之心,极易被有心人所收买利用。

    永隆帝可能更关注于这些人被义忠亲王这些人所利用,而叶向高他们则更担心这帮人被诸如白莲教这些秘密会社所吸引利用,而京畿之地若是被白莲教、无为教这些秘密会社所影响渗透,其危害和风险不可想象。

    鉴于冯紫英在战前对白莲教向朝廷提出的警告,兵部已经把这个情况转给了刑部和龙禁尉以及顺天府。

    虽然时间不长,但是从龙禁尉和顺天府传回来的消息触目惊心。

    不但京郊的白莲教势力十分猖獗,即便是在京师城中亦有不少人笃信,尤其是几次大灾之后,从保定、真定、河间诸府来的流民中这种情况更为突出,他们不少人都长期滞留在京城中,这已经成为一大隐患。

    而且这还只是揭开了一角的情形,真实的情况恐怕更为严重十倍,特别是现在怀柔、密云难民又在四处游荡,往京城里开的情况下。

    这几方面情形混杂在一起,叶向高都不敢想象。

    永隆帝暗沉沉地道:“那武将军官们的事情怎么处置?”

    这笔银子数量太大,殿内大臣们也能隐约知晓永隆帝的心思,那就是置之不理,但这合适么?

    不理的话,那些武勋家族大多是能拿出赎身银子的,还有许多商贾们肯定也愿意为其担保借贷,在他们看来这些武勋家族在军中根基深厚,尤其是边地生意脱不开这些武勋家族的照拂,几万几千两银子虽然昂贵,但是这笔“投资”是雪中送炭,还是相当划算的。

    叶向高沉吟不语,这件事情的确不好处理,赎与不赎都很棘手。

    方从哲一想到为了这帮废物还要花上一两百万两银子就觉得给剜了自己身上肉一般难受,见叶向高不语,便出列道:“臣以为京营八万大军固守三屯营那等坚城,居然被蒙古人四万军队一夜攻灭,若说士卒无辜,勉强说得过去,这帮武将便是逃回来都应当以龙禁尉锁拿,追究其渎职之责,遑论赎回?当然,若是其家中愿意赎回,朝廷也不会阻拦,至于商贾愿意为其担保借贷,臣以为不可放任,这帮商贾愿意为其出钱也好,担保也好,分明是冲着这些人身份而去,甚至是指望着这些人官复原职,或者是这些人亲眷尚有在边镇和各省卫所为官,便可借此机会搭线谋私,……”

    方从哲的话说到了永隆帝心中,但是表面上他却不能就此表态,文官们对这些武勋出身的武人不待见不是秘密,言辞更加激烈者也屡见不鲜,许多御史也都攻讦甚多。

    “张卿之意呢?”永隆帝斜睨了张怀昌一眼。

    张怀昌心中暗叹一声,皇上的意思还不明白?

    皇上既不愿意得罪武勋这个群体,又要把这帮武勋在京营中的影响力连根拔起,自然就要表现得欲罢不能了。

    而方从哲却是从即将落入江南一系士人中的户部尚书和他这个分管财政的次辅下一步工作着想,自然也不愿意出这笔银子了,现在就要让自己来再加一把火,好把这件事情盖棺定论,但皇上就没有考虑过这样做武勋的反弹么?

    “臣以为方阁老所言甚是,京营诸将三屯营一战表现该当追究,都察院已经收到多封弹章,认为主将贻误军机,罪莫大焉,……,纵然调查问罪需要一个过程,但是若是要以朝廷库银为这样一个导致京东局面败坏负有重大责任的群体支付赎金,臣以为京畿百姓必定会大哗,于朝廷威信和名声不利,……”

    永隆帝面无表情,但是眉目间的异样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心情,略感欣慰满意,但是同样也还是有些担心。

    毕竟这不是针对某一个武勋的发难,而几乎是针对整个武勋群体的诘难了,势必引起武勋群体的反击。

    自己固然可以以文臣尤其是都察院的御史们作为刀枪来发起此番攻势,甚至剥夺这帮人重掌京营的机会,但是武勋们也不蠢,他们自然也能看得出这背后自己的影子,只怕态度会更为激烈,关键在于这会不会给义忠亲王以机会?

    想到这一点,永隆帝又有些迟疑了。

    自己之所以现在对弹劾牛继宗的弹章留中不发,就是不愿意在这等时候引发不可预测的风波,现在宣府镇的大军正在源源不断的进入京畿地区,与蓟镇大军联手抗击察哈尔和外喀尔喀的大军,牛继宗表现异常努力,连尤世功在密折中都奏报牛继宗亲率大军在昌平一线布防,压制住了外喀尔喀大军的进逼。

    虽说这并不足以抵消其前期的罪责,可如果这个时候要动他,牛继宗会不会破罐子破摔,甚至还有其他举动呢?

    现在虽然神机营和五军营一部在三屯营一战中湮灭,但是陈继先的五军营仍然保持着最精锐的三万多主力,和自己能够控制神枢营抗衡,如果这样做,会不会激起五军营的兔死狐悲感觉?

    宣府军和蓟镇军中那些武勋子弟们又会如何想?

    宣府军进来太快,一样要让永隆帝担心,他现在都已经吃不准牛继宗对宣府镇的控制力有多大了,王子腾和牛继宗几年之内走马观花一样在宣大总督位置上腾挪,就是担心他们在这个位置上呆太久,但这二人都极有手腕,加上宣府镇也是武勋子弟云集的边镇,很多事情还真的不好说。

    永隆帝想到此处就下意识的皱起眉头。

    张景秋瞟了一眼踟躇的叶向高,眉头微皱的齐永泰,面无表情的李三才,他已经揣摩到了皇上的一些心思,方从哲和张怀昌各有考虑,但这道题不好做,可处于此情形下的皇上却又进退两难。

    “皇上,臣以为此事牵扯面极广,需要从长计议,况且冯紫英在信中也提到内喀尔喀人索要赎金条件多有变化,一直未曾敲定,还有一些附加条件,加之目前黄得功部出喜峰口救曹家寨尚无音讯,内喀尔喀人未尝没有一观风色的想法,当下关键还是坚守住昌平——顺义——平谷防线,若是我们在这一线也失陷,没准儿内喀尔喀人就会改变主意,真的要配合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率军西进了。”

    张景秋的话让永隆帝和内阁诸公都为之色变,这太危言耸听了,叶向高率先道:“景秋,冯紫英不是说内喀尔喀人已经不会听从林丹巴图尔的命令么?”

    “首辅大人,话是这么说,那是建立在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联军所能取得的成效有限情况下,但若是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联军真的突破昌平——顺义——平谷防线,打到京师城下,那恐怕内喀尔喀人就不得不考虑,我们还有否能力能抵挡得住?没准儿京师城就要失陷呢,这等情况下内喀尔喀人可以随时丢弃和我们的意向协议,为策应林丹巴图尔而率军西进,毕竟能打下京师城的话,对于每一个草原上的部族来说都是无上的荣耀,所获更是远胜于他现在能得到的,而且他可能也会评估大周的实力究竟有没有之前表现出来的那么强大,……”

    张景秋的话语中肯有力,一干人都是有些动摇。

    内喀尔喀人虽然谈妥,但是他们都对内喀尔喀人不太了解,那宰赛也是从未见过,这等优势情况下宰赛能退让如此大,本身就让他们有些怀疑,如果内喀尔喀人在关键时刻突然毁诺,或者根本就是受察哈尔人的指使来麻痹己方呢?

    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了。

    “那景秋你的意见……?”永隆帝深吸一口气,之前他考虑内部问题太多,这方面似乎有些太过于乐观了。

    “不如招冯紫英回京面见,听一听他对内喀尔喀五部的评判,京营这边的情况亦可听一听他的看法,目前顺天府东部几乎是空白,蓟镇军没有足够兵力防御,我们不得不想得多一些,……”

    朝会散了,并没有取得多少实质性的结果,但大家心里都有了一个底儿,只要内喀尔喀人能够被稳住,不参与进来,宣府大军已经源源不断进来,稳住了昌平一线,大同军也在赶来的路上,时间拖下去,对大周是有利的。

    派往永平的信使星夜出发,招冯紫英返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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