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黎明时分,仍不免春寒料峭。当整座长安城还笼罩在朝日新升前的昏暗中时,大明宫禁中已经变得忙碌起来。
大内金銮殿内外灯火通明,皇后并诸嫔妃们早已经在殿端坐,神情颇有紧张期待。特别是皇后,收在案下的两手握起了拳头,一侧披帛早从肘弯滑落下来也浑然不觉,大不似平日的恬淡从容。
几个年龄已经不小的皇子皇女们也都在殿中分坐着,只是少了皇长子李道奴。眼下这时分尚早,孩子们还未完全睡醒,但因殿中气氛严肃,也都不敢倒头继续入睡,或晃着小脑袋、或拍打着脸颊,用这些不起眼的小动作来提神。
虽然他们并不清楚今天有什么重大意义,但却知早多日前父母便在筹备,各自阿母更是频频提醒他们今天千万不要嬉戏忘形,一定要守住仪态。
所以哪怕是平日里最活泼好动的李柔娘,这会儿也瞪大两眼端坐殿中,只是眼珠子虽然瞪得滚圆,但视线却全无焦点,很显然一半的神志还沉湎于梦乡之中,又不知昨晚闹腾到几时才入睡。
父母的警告或许有欠威慑性,但李柔娘这个长姊在一干弟弟妹妹当中却颇具威望。眼见这位长姊今日都这么老实,那些小家伙儿们纵有不乐,这会儿也都不敢放肆吵闹。
又过了一会儿,殿外响起了脚步声,内给事乐高率领数名宦者宫人趋行登殿,向着皇后等人作拜道:“禀皇后,圣驾业已抵达紫宸殿,国学祭酒、直殿学士等诸员亦悉至直堂待召。请皇后并诸夫人移驾麟德殿,招聚外朝命妇,以待案考消息。”
“有劳乐给事通禀。”
皇后先是点点头回应一声,迟疑片刻后才又忍不住发问道:“道奴他、他有没有怯场?”
“殿下言行有度、举止从容,臣未见有慌张姿态。”
乐高闻言后连忙回答道,对皇后稍作安慰,同时心里不免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不拘尊卑贵贱,对自家儿女凡所人事都难免牵挂不已。
不说眼下皇后的失态,就连圣人近日都有些患得患失。明明那么多的军国大事都能从容处理,可近来却拉着他们这些近侍频频讨论该何以酬谢诸具案大臣,赏赐过厚担心有贿结之名,赏赐过薄担心不够庄重。
能够让圣人皇后都紧张失态的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今日乃是皇长子李道奴通经试,只要通过了国学祭酒并外朝诸学士的考评认证皇子已经学贯一经,接下来便要正式的赐名封爵、出阁读书。
当然这也并不是古礼相沿,大唐多有皇子襁褓中便获封亲王,在学业方面本就没有什么硬性的要求。
只不过圣人对自家儿子要求更高,此前朝中便屡有请封诸皇子的奏议,但圣人一直未允,只道胎生小物、混沌未褪,是非不解、善恶无辨,岂堪裂土封建、临民享秩,暂且养丑宗中,待学有所历、性有可观,才可引见于世道,供时流各具臧否。
皇长子六岁学诗于秘书省小学,八岁始治孝经,虽然一直无趋外朝,但笃学尚礼的德性已经由诸授业博士们口口相传于外朝,因此外朝群臣对这位圣人嫡长子嗣也都是充满了期待与好奇。
一直到了今年元月,群臣再作请封,圣人才终于决定为这名嫡子举行一场通经之试,学有验证之后便听从朝议请求,准皇子道奴出阁见众、封国建府。
今天的通经试,不只是天家一户之私事,更是关乎社稷之传续。李道奴乃圣人嫡长之子,自然也就是大唐未来的储君。虽然当今圣人仍然春秋鼎盛,但国有储而嗣有序,所以这件事也获得了内外群众们的广泛关注。
圣人在内朝紫宸殿主持儿子的通经之试,皇后则要在麟德殿接见诸外朝命妇家眷们。一则是接受诸朝臣人家的祝贺,二则也是审阅各家家风德性,为儿子来日入读昭文馆选配贵胄子弟们侍读做参考准备。
紫宸殿内殿中,十岁出头的李道奴一大早便起床沐浴更衣,眼下换了一身素白的学子袍,身高已经不低,因为发育而显得体格瘦长,五官眉眼之间颇有父母遗传的痕迹。
眼下他正独坐在内殿小轩中,四角张挂的大灯光线交错,将房间照耀得全无四角。面前小案上还摊放着一卷《孝经》的名家注解,虽然早已经熟诵于怀,但事到临头难免还是有些紧张,趁着开考还有一段时间便再浏览一遍,加深一下印象。
这时候,房间中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李道奴转头一看,便见阿耶正往房间中走来,连忙推案起身,入前小声道:“阿耶。”
李潼走到近前来,看到儿子身高已经快抵自己胸口,颇有欣慰的拍了拍这小子额头并笑语道:“紧张吗?”
李道奴闻言后有些局促的挤出几分笑容:“知道阿耶并外朝众学士们为我一个小子学事忙碌,真的是有紧张惶恐,担心不足众愿……”
李潼听到儿子直言,不免又笑起来,拉着这小子入席坐定,直望着他叹息道:“知警知恐并不是坏事,你这样的身世,注定了此生半不私有,言行举止都有群众窥量。
阿耶此前阻你入世,并不是觉得我儿质丑、不足以夺彩于大众,只是在我力所能及,包庇你享受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之后群众愿望加于一身,难免会有心累疲惫,回忆过往,可以不必因此缺失为憾。”
“阿耶难道也有力不能及?”
李道奴虽然还没有通晓所有人事的年龄和阅历,但也颇见早慧聪颖,听到这话后便有些讶然的问道。
李潼闻言后又笑起来:“天道无穷而人力有竟,世道之内谁敢夸言无所不能?长短盈缺,这是任何人事都难以避免的。所以人才要励志于学,学可以补短、可以补缺,丑恶变得美善,浅薄变得深厚。人力或不能达成尽善尽美,但却能日益精进,父母不能伴你长年,同志或半道而弃,唯有学之一业,日日更新,勤必有酬!”
讲到这里,他又指了指摆在案上的经卷说道:“此番考经,无论答成何样,阿耶都感到欣慰,为我儿自豪。昔年怀中唯知呀呀唤乳的小童,今日竟然已经能够运毫施墨、辨析经义,一番教养,已经是大有回报。但是学无竟时,这一刻的满足源于这一刻的无知,不知人间还有更好……”
“阿耶的教诲,我记下了,绝不矜傲自满,一定勤奋于学!”
眼见父亲少见的同自己交心倾谈,李道奴也是一脸认真的点头说道,但过了一会儿,又斜眼偷窥父亲的神情,试探着问道:“阿耶这么说,是不是、是不是我今天考答就算不如预期,也不会受罚?”
“今日不会,明日未必!”
李潼也不奢望儿子在这个年纪就能通晓所有道理,毕竟他也做不到,少年心性还是该要有所保持,闻言后也不气恼,只是加重几分力道,拍拍这小子肩膀:“收拾心情,随我登殿!”
圣人拉着儿子的手缓缓步入紫宸殿的前殿中,此时殿中群臣俱已在位,纷纷起身迎拜。李潼看了一眼仍有几分拘谨的儿子,亲自引着他介绍在殿群臣,自国子监祭酒王方庆以降俱作介绍。
皇子虽然养在禁中,但也并非绝对的不见外臣,岁时佳节的各种庆典场合也都有见,但像今天这样面对面的审视交流却是少。
所以王方庆等人也都瞪大了眼仔细打量审视,眼神之中不乏热切,这一幕看在圣人眼中,自觉有些酸溜溜的:怎么着,难道还担心老子把你们储君养废了?
群众礼见完毕,众人各自归席,而李道奴也收拾心情,坐在了监考官对面的考席中,先展卷细览一番考题,旋即便发现了一些古怪,原来这些考题他多数都在近日温习过,不免便抬头有些疑惑的看了看殿中端坐的父亲,见阿耶眉梢一扬示意他赶紧答题,不敢再露痕迹,连忙提笔伏案。
李潼向儿子泄密考题倒不是教他取巧,毕竟这一次的考试本就不是多么森严的典礼。
说的用心坏一点,等到这小子答完再让臣员挑出一通经义所未深及的地方,还能打击一下这小子:作弊都拿不到满分,以后一定要更加努力!
他之所以在群臣屡请之下才安排这么一场让儿子入世的考试,虽然也有一部分权势方面的考量,但更多的也的确是出于对儿子的关爱,不希望儿子过早的卷入到外朝的情势纠纷中来。
诚如他自己所言,这样的身世注定了人生绝大多数时间中一定会倍受群众瞩目,无从逃避。
而一旦儿子进入外朝,父子之间也将不再是单纯的伦情相处,所以在此之前,起码也要让儿子先具备一定的是非判断能力,不失待人接物的基本素质。
外朝群臣殷请皇子出阁,倒也并不是存有什么政治投机的心理。虽然说圣人仍然春秋鼎盛,但眼下嗣序继统的法礼伦情都确凿无疑,若迟迟不能正定,反而会滋生出一些邪情暗涌。
眼见到考席中的皇子正襟危坐、悬臂疾书,殿中王方庆等监考官们眼神交汇,也都毫不掩饰欣赏之情。
虽然说眼下还不知皇子最终考题会答成什么样子,但只看仪容气度便觉颇类圣人,这也让他们此前一直有些悬起的心放松下来。无论皇子现在学业是深是浅,起码本质不差,日后再加以悉心教导,今上之后,大唐仍是明君可待!
今次考试名为通经试,倒是跟科举中的神童科有些类似,虽然名为通经,但学贯一经又哪里是字面意思那么简单,哪怕皓首硕儒也不敢夸言能够将一门经义都贯通透彻。
再加上外朝群臣也都渴望储君入朝久矣,王方庆等在拟定考题的时候标准也较神童试更作放宽,李道奴又提前得了阿耶放水泄题,答起来更是运笔如飞、流畅得很。
原本预定一个时辰的答题时间,他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将所有考题都对答完毕。但在答完之后,他并没有急着举手告知、结束答题,而是再从案头卷首认真回看、仔细的查阅一遍。
见到这一幕,不独群臣欣慰于皇子的缜密沉静,就连圣人也不再掩饰脸上的笑容,端起案上的茗茶小口啜饮起来。
但因为动作大了一些,杯盖磕在了杯壁上,发出了一声脆响,在满殿俱寂的环境中显得有些刺耳,顿时便引起了王方庆的侧首凝望。
难道现在就得给你们腾地方?
李潼迎上王方庆那有些不悦的眼神,心里已经决定儿子齿胄入学的时候,要把奉给国子监的束脩之礼折半了。你们这才刚见面就金风玉露一相逢,老子在自家殿堂喝口茶还得看你们脸色?原来我才是多余的!
且不说圣人心中的酸涩腹诽,随着磬声响起、宣告着考试还有一刻钟结束,李道奴终于将笔放在了笔架上,并起身退出了考席,站在席案外向主考的王方庆作礼告退。
王方庆连忙起身还礼,缓步行至考案旁站立片刻,待见墨迹已经完全风干,这才将几纸考卷拿取起来,待得圣人点头示意后,便返回所案,与在场诸学士们传案批阅起来。
区区童子通经考试,题对都是浅显直白,但众人却批阅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开始各自伏案写下评语,之后诸评语汇总王方庆案头,他又逐一细览一番。
看众人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李潼甚至怀疑是不是他家这大小子偷看了他藏在秘阁的诗文名篇并盗写出来。终于在父子俩都等得有点望眼欲穿的时候,王方庆才离开案席,将评语呈送上来。
“殿下书法见功,文理周谨,引述得体,申义中正,臣等临案审细,俱以为可判通经!”
听到王方庆作此总结,侍立在御案一侧的李道奴忍不住便眉开眼笑,望向阿耶的眼神也充满了渴望夸奖的期待。
李潼则只是微微一笑,接过那考卷并群臣点评略作翻览,虽然王方庆的评价全是正面的赞扬,但在真正落笔点评的时候,卷中出现的一些错漏疏忽也都被圈注出来。
他对此也不作掩饰,直接在案上推到儿子面前,正色说道:“学有恒深,尚非童子简略所能尽涉,王祭酒并诸学士嘉言助学,是恐损你轻薄好学之心,不可因此矜慢、懈怠进益。”
李道奴就案垂首看了看学士们所标注的考卷,脸上笑容也收敛起来,心里的确生出几分挫败感,连忙在案左俯首作拜道:“臣必铭记圣人教诲,不负诸学士释惑传道之惠!”
一场通经试自此算是完成,这会儿天色也已经大亮、日上三竿。
诸学士各自归席,李潼则抬手召来中书侍郎李峤并宗正卿、同王李光顺,在殿中为皇子李道奴拟定学名李彻、表字高远,并册封为雍王、享邑一千户,并着门下省为雍王选配员佐建府。
同时雍王李彻将代表圣人前往国子监、参加并主持今春贡举人释奠礼,雍王入学的齿胄礼同日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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