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紫微宫东城的大理寺内推院,近日由于都畿讼狱频生而监众极多,监舍中几乎人满为患。然而其中几间狱舍里却各自监押一人,里面的犯人全都是案事重大或身份不俗,所以有此特殊待遇。

    在这当中一间囚室里,有一名中年犯人显得颇为焦躁,坐立不安。当然这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大凡收监于此的犯人们也少有能够处之泰然的。

    午后监舍放饭,当狱卒行至此处囚室时,中年人箭步冲了上去,隔着木栅询问道:“请问典史,推院中为何如此恶臭?”

    那狱卒闻言后便没好气道:“这也亏得你们这群乱臣贼子,安生日子不乐享,大好世道偏要败坏!监国殿下岂是忍恶纵恶之人,敢有乱法,必然问罪!一窝奸贼在这里便溺饮食,能有什么好气味?入得此处便不是无辜,关心这些闲事,不如仔细想想来生是何报应!”

    大凡司刑人员,身上总有几分戾气,对于狱卒的恶劣态度,中年人也并未在意,仍是一脸正色的说道:“此间恶臭,不只人间秽物,还有一丝腐臭,似是暗渠淤积。旧年李昭德李相公主持东城营建,我亦与事。大理寺推院暗渠与尚书都省排渠相同,若此间壅堵,则都省必也难免。都省东堂多存堂务旧籍,若受污水浸染,上司追究还是其次,堂务失于凭引,则就不是追究典史等在事者能为补偿……”

    狱卒见这人说得严肃认真,又心知此处关押的人犯并非一般人,心里已经信了几分,但一时间还是有些拉不下脸,只是闷声道“这样久远前事,你能记得清楚?莫不是你这罪囚想要优待,随口捏造的罢?”

    中年人闻言后叹息一声,索性捡起一截木条在地上勾划起来,纵横交错的线条组成了一个简单明了的图案。狱卒见状后便也弯腰去观察,开始神情间还有几分茫然,但渐渐就变得严肃起来,这草图所勾勒出的图案正是大理寺推院附近的街巷道路。

    草图勾划完毕后,中年人又拿着木棍圈出了几处交叉点,并认真的讲解起来:“这几处渠口所设都关几渠,最易壅堵。当时东城建造时,专有碑石警告,着令诸司在事旬日打捞清理……”

    “日前皇城闹乱,南院是有一处碑石断裂,原来是关此事?”

    狱卒听到这里,下意识说了一句。

    中年人在听到这话后,转在图案上打量一番,继而一副疑惑解开的样子,接着又说道:“看来真的是你大理寺养护疏忽,不是渠线铺设有误。”

    见中年人一脸的严肃,狱卒反倒有几分心慌,连忙又追问道:“那该如何补救?”

    “大理寺南堂有三株水柳,近日是不是相继枝脆叶枯?若只左首一株如此,事还在推院,马厩相邻有水槽,将水排出……”

    中年人越说越是笃定,渐渐忘了自己还身在牢狱的囚徒身份,倒像是一个巡察官署的上官,正认真教导着属下。而那狱卒也受其气质感染,听得专注,其中一些不确定的地方还追问几句。

    两人交流的很是认真,以至于别处几名狱卒都被吸引过来,甚至忘了本来的任务。可是其他囚室的犯人们久等不见放饭,有脾气暴躁的便忍不住大声叫嚷起来。

    “先生真是能士,数年前事务都能熟记下来,我等日常在事都不如足下对这院舍了解清楚。”

    那最先与中年人交流的狱卒此时望向中年人的眼神已经和气许多,并抱拳说道:“稍后我们便去查验先生所述,若果如所言,我等狱卒们因足下惠言告知免受责罚,虽不知足下所犯何事,监室内自有一番报答。”

    说话间,那狱卒便往中年人餐瓮中又加了两勺汤饭,然后一众人才去别处继续放饭。

    中年人对狱卒们的投桃报李并不怎么在意,只是趴在栅栏处望着背影喊叫道:“若所言无误,请典史一定告知。东城暗渠布置,半出我手,知道错不在我,才能了却一桩心事……”

    听到这人执念如此,狱卒们也都觉得这是一个趣人,且不说过往官职如何,既然入了大理寺推院,非但不担心自身命运前程,竟对数年前一桩旧职事念念不忘,于是便笑应下来。

    听到狱卒们应承下来,中年人神态才略显轻松,然后便抓起简陋的餐具坐回囚室中的木榻上吃起饭来。

    囚室中光线暗淡,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外间走廊里再次传来脚步声。不多久,有几人走到中年人囚室正门处,是几名狱卒簇拥着一名绯袍官员,此前与中年人交谈的那名狱卒也在其中。

    中年人起身行向门内旁,还未及开口,那名绯袍官员已经指着他问道:“你就是相州案犯官姜师度?”

    “罪民正是姜师度,未知上官有何垂询?”

    中年人闻言后不敢怠慢,拱手回答道。

    确认了中年人身份后,绯袍官员又认真打量了他几眼,眼神中颇有好奇,并举手说道:“将囚室打开,有上司提审犯官。”

    此前那名狱卒抢先一步将囚室门打开,并入前小声对姜师度说道:“推院暗渠确如足下所言,已经处理妥当,多谢足下……”

    “不要废话,快点!”

    绯袍官员又催促一声,然后便先转身向监舍外行去,实在有些受不了里面那污浊的气味。

    中年人姜师度对狱卒点了点头,很明显的松了一口气,但很快神情又变得有些紧张,在几名狱卒导引下行出监舍。此时狱丞早已经做好了提审案犯的程序,正陪着笑脸站在绯袍官员身后。

    “斗胆请问上官,罪民涉案详情已有前者使员问录,罪民亦不敢隐瞒,未知是何上峰复作提审?”

    终究是身陷囹圄、前程未卜,姜师度忍不住向绯袍官员发问道。

    “不要多问,随我来罢。”

    绯袍官员淡淡说道,虽然谈不上有多和气,但也不像对待普通罪犯那样傲慢严厉。当狱丞入前请示是否要给犯人上枷时,他也摇头否定,然后便迈步离开大理寺推院,自有甲员押引着姜师度随行于后。

    一行人阔步疾行,很快便离开东城、进入了皇城范围,穿过诸司街巷间的街巷,竟然来到了则天门前。如今的则天门,已经避太皇太后尊号改为了应天门。

    姜师度也曾在朝为官,自然明白应天门这巍峨城楼意味着什么,心中不乏忐忑,脸色也变得青白不定。将人引到此处后,绯袍官员便示意姜师度上前跟随早已经立此等候的高大宦者进入宫门。

    “某家杨思勖,乃监国元嗣殿下故邸使奴。你就是魏州姜奉议?随我来罢,殿下召你集英馆相见。”

    应天门内,杨思勖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姜师度几眼,心中有些好奇殿下为什么对这样一个犯官那么感兴趣。

    “监国殿下要见我?”

    姜师度听到这话后,心中不免一惊,过后又忙不迭对杨思勖拱手作揖,不敢多作询问,只能按捺住心情的激动,趋行跟随上去。

    东华门内的集英馆,在经过一番简单洗漱并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袍之后,姜师度才在杨思勖的带领下来到了正堂外。短候片刻,便又有宦者行出将人引入。

    姜师度一路垂首趋行,心情自然是忐忑有加。监国元嗣之名对他而言自然是如雷贯耳,也因此心中越发好奇,忍不住思忖自己还有什么罪案竟然直接惊动到监国元嗣。

    正当他心中杂想不断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就是姜师度?”

    “臣、罪臣姜师度,叩见殿下!”

    姜师度下意识俯身作拜,接着又侧首向上窥望,然而视线还没有看到贵人身影,便听到那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姜某胆大!解褐以来,朝廷几事薄你,竟敢伙同叛贼孙佺同乱相州!”

    “罪臣、罪臣确有负朝廷,然臣确是无心助逆!此前守选乡中,闲来欲访邺南枋头魏武堤,因是滞留相州,恰逢孙佺为祸相州,搜罗河夫助其贼势,臣不幸卷入其中……”

    姜师度闻言后更是一惊,忙不迭开口解释,语调不无委屈。

    堂上的李潼听到姜师度的回答后,忍不住便是咧嘴一笑。出门旅游一趟,结果却卷进了叛乱中去,这理由听起来便乏甚说服力,但若是发生在姜师度身上,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潼之所以知道姜师度的名号,是因为这家伙乃是武周到开元时期为数不多名垂青史的技术型官员,说的更准确一点,这家伙就是一个营建狂魔。

    为官几任,姜师度每到一处便要搞点水利营建,如果没做,那这官就感觉白当了。相关事迹,无论正史还是野史都有记录,有的的确是利国利民,有的则就劳民伤财。

    出于后世唯物主义思想的影响,对于偏技术型的人才,李潼本就加一分关注。而这姜师度居然还是一个营建狂魔,那就更值得重视了。既然落在了自己手里,那是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见。

    “政事堂有一份文书,是你长寿年间进言,讲的是缘河南兴筑几仓,还有没有印象?”

    略过姜师度的罪情问题,李潼接着又发问道。

    “有……是,臣确于长寿旧年递献奏书!”

    姜师度闻言后先是一愣,本以为监国召见是为了严惩他参与谋反一事,却没想到是几年前的一桩旧事。但且不说心中的诧异,当听到监国言及此事时,姜师度却是眼中放光,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起来:“永徽以来,漕功愈废,河道用力尤甚军国远征。臣乡籍魏州,于此本已深有感触,适逢当年殿下直省革计,臣也大受启发,因作以仓代工之计……”

    李潼一边听着姜师度的讲述,一边低头翻看着一份旧籍,脸上笑容越来越明显。时隔数年,姜师度对这一份旧计讲述竟然几无偏差,可见其人的确是记忆力超凡,也的确是在这方面有着颇深的研究。

    同时他心里也不免有些遗憾,听姜师度所言,早在长寿年间,这家伙思路便与自己颇有契合。只可惜当时他仍深陷于朝廷政斗当中,在南省待了不长的时间就转任南衙,对姜师度这一份奏章就无缘得见。

    若是当年就见到姜师度的上奏,就算困于处境不能即刻上马大计,说什么也得把这家伙划拉到行台中去,重点的培养磨练。

    不过现在也不算晚,姜师度的这一份天赋技能简直就是在挠他痒痒肉。至于其人究竟是不是被裹挟入乱,李潼并不关心。就算这家伙跟郑国一样是敌国派来消耗大唐国力的奸细,但只要确实有水利营建方面的才干,李潼也有胆量用一用。

    “都畿仓事改革,用功颇糜,非短时能就。但之后朝廷将要于魏州兴造几处新仓,你有无计策可进?”

    等到姜师度讲述完毕,李潼又不无期待的开口问道。

    姜师度听到这话更是眸光一亮,接着便开口道:“臣乡籍魏州,州县水土津要俱有步量,乞请殿下赐臣纸笔,斗胆将心中故计浅作勾勒。”

    “给他纸笔!”

    李潼闻言大乐,抬手示意道,眼见姜师度伏地便作图画,自己也起身踱步行至近侧,于旁观看。

    待见姜师度随手勾画出一幅魏州舆图,他心中更有好奇,着人取来相关图籍自捧对照,发现朝廷精心绘制的州县舆图竟与姜师度随手绘制肉眼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

    于是他心中不免更有懊恼,若早年便将其人招揽麾下,发动宫变的时候无疑更加方便。同时心里也坚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无论这家伙才能与事功多么卓著,以后都不能长留畿内任职。甚至于就连刚才想要把姜师度任命为集英馆直学士的想法,都因此打消了。

    毕竟集英馆地处大内要地,有这样一个记忆力与方位感惊人的家伙日常出入此间,想想都让人觉得不放心。

    姜师度自然无从得知监国元嗣心中想法的转变,在将州境舆图水路快速勾勒一番后,接着便开始就图指点几处,对每一处通漕建仓的优劣都详细讲述一番。

    听到姜师度口中层出不穷的地名,李潼不免有些茫然,他自然不可能闲到对一州地理了解入微,当然也就无从判断姜师度所言准确性,但却莫名有种这家伙很专业的感觉。

    别人游山玩水陶冶情操,这家伙大概眼里只有寻龙段金……挖沟开渠,或许整个魏州在其脑海中可能已经被挖的几无完土。州内水土竟然养出来这种人物,这魏州也真是倒霉。

    “且将今日所言整理成册呈现上来,若朝议公推称许,待相州案结后,白身入州就事。”

    魏州乃是河北重州,也是接下来经营河北事务的人事中心,会有各种各样大规模的营建与改革。无意间捞到姜师度这样一个正好合用的人才,李潼自然不打算将之闲置,要尽快将其价值挖掘发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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