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甘露殿中,两具薄殓素棺横陈殿内,殿堂内外甲士林立,雍王扶剑立于殿中,皇帝李旦的家眷们伏于左棺悲哭不已。

    收殓庐陵王的右侧棺椁一侧唯有一人,便是此前收监于皇城的庐陵王庶长子李重福,一身素缟的李重福虽见父亲横尸当面,脸上却并无多少悲戚之色,只是满脸的忧惧,不断打量殿中这些从未见过的宗亲们。

    “当夜北衙哗变,臣力弱难阻,无奈奉从圣驾出玄武门……夜行之际,于北邙山南陡遇庐陵大王一行……彼此殊封激励,将士乱斗一场……乱军势不能支,东向败走,但却异变又生,乱部之中韦嗣立反戈杀害庐陵大王,北衙军卒成势追击,乱军杀散,十不余一……李多祚等仍欲挟君外逃,士卒贪功不从,于山道闹杀一场,袁恕己、李多祚身死当场,臣趁乱欲奉圣人归宫,圣人耻于有负家国、手足相残,披发覆面、拔剑自刎……”

    满眼血丝、形容憔悴的颍川王李承况跪在殿中,语调沙哑、断断续续的讲述着当夜所发生的事情:“臣自知罪深,唯二尊遗骸不可抛掷荒野,仓促收殓,匿于北邙……当时城内仍然闹乱不定,不敢贸然回城……得悉雍王殿下归国定乱,才敢扶柩行出……”

    “除你部之外,北邙乱斗双方,还有几人走脱?”

    听完李承况的陈述,李潼又凝声发问道。

    “庐陵大王所部杂乱,臣不知有谁,并不知几人走脱……北衙之众,则有沙吒忠义不知所踪……”

    听到李承况的回答,李潼眉头隐隐一皱。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殿中两个少年、皇帝李旦的两个儿子李成义并李隆基已经暴起扑向李承况,满怀悲愤的扭打撕咬起来。

    李潼并没有心情喝止殿中的打斗,只是缓步行到两处棺椁侧方垂眼望去,心情同样复杂到了极点。

    皇帝李旦平躺在薄棺中,死灰的脸庞经过简单的清理,没有太多的血污,散乱的头发也略作收拢,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可以想见哪怕至死心情都沉重纠结。撕裂的喉管处已经没有了血水渗出,身上的衣袍并没有明显的破损。

    至于庐陵王,死状则要更加的恐怖狰狞,已经全无神采的眼球微凸于眼眶外,嘴巴半张着似乎仍有遗言未诉,胸腹间一道狰狞的刀伤直贯身躯,虽有素缟裹缠,但仍不断的有脓血渗出。

    当李潼行至庐陵王停棺处时,跪在一侧的李重福紧张得将头颅深埋于两臂之间,肩背更是肉眼可见的颤抖着。

    看到这个素昧平生的堂弟,李潼心中倒没有多少亲情可言,但也隐有怜惜。他弯腰伸手拍了拍李重福的后备,刚要安慰几句,李重福却如触电一般颤抖着滚到一侧,一脸惊厥的神情嘶吼道:“求殿下不要杀我……叛乱全是阿耶所谋,福奴全不知晓……”

    听到李重福的吼叫声,李潼愣了一愣,片刻后嘴角颤了颤,指着这已经惊恐至极的少年轻声道:“殿内都是血亲,无人会害你。宗家遭此大祸,生者更应珍惜!”

    说话间,他又抬手示意杨思勖等宦者上前将李成义与李隆基拉开。两个悲愤的少年脸色都有几分扭曲,而遭受他们扭打的李承况已经满头满脸的伤痕血水。

    “杀了这狗贼!杀了他……为我阿耶报仇!雍王你敢阻我,就是同谋!我兄弟虽然无力,但阿兄还在外掌军……”

    李成义仍然不肯罢休,挣扎着想要摆脱宦者的拉扯,望向堂兄的眼神中更是充满了恼恨。

    李隆基却膝行上前,抱着李潼的脚踝悲哭道:“家国遭此横劫,圣人竟为奸贼所害……可怜家门无一力壮,恳请堂兄能因恩义报此血仇,我兄弟几人必铭记大恩!”

    “臣罪大该死,不敢贪生……但、但臣死是小,当日乱情如何、不容混淆!偷生至今,正为此事……但得真相大白天下,臣死不足惜……”

    李承况于殿中连连叩拜,悲声说道。

    李潼当然也明白,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善后、让内外臣民能够接受这样一个结果。略作沉吟后,他便让人将李承况引下去并严密看守起来,同时又吩咐继续搜索参与北邙山一战的逃卒幸存者们。

    同时,宫人们也取来了各种明器并文物,将两人重新进行收殓。

    李潼自知接下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极为关键,别人或可放纵情绪,但他却不能。情况稍作了解后,他便又直赴内殿,去探望一下皇太后并商讨善后事宜。

    当李潼来到内殿时,他姑姑太平公主正于室内独坐垂泪,见他行入后,太平公主泣声稍作收敛,眼神中隐有惧意,只是颤声道:“事情原委了解清楚了?”

    “只是李承况一面之辞,仍然深查。”

    太平公主神情间的微小异变,李潼自是收在眼底,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祖母她怎么样了?”

    太平公主还未及答话,内室中已经传来武则天略显沙哑的声音:“你祖母无事,慎之入内来罢。”

    李潼闻言后便举步行入,转过屏风便见到他奶奶侧偎榻中,脸上并没有太浓厚的悲戚,但却显得疲惫苍老。

    武则天微陷的眼窝中,两眸如有利光吞吐只是紧紧盯住李潼,口中则低声道:“慎之,你告诉我,两人之死与你有无关联?”

    李潼自知这样的猜疑必然免不了,闻言后只是神情坦然的摇了摇头,继而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笑容:“若抛开人情,我倒盼此事真与我有关,不至于如此措手不及。但确是没有,否则我何必仓促传檄移圣人尊号?”

    听到这一回答,武则天也长叹一声,望向李潼的眼神中又露出几分暖色:“那你现在可有了什么计略?”

    “一团乱麻,只能迎难而上。”

    李潼听到这话只是摇了摇头,并不掩饰他眼下也是心绪紊乱,乏甚定计。

    这样一个结果实在是太意外了,就连他都有些接受不了,更不要说内外群众。神都秩序刚刚有所恢复,实在很难再承受如此骇人听闻的讯息冲击,一个处理不当,人心崩坏只是顷刻之间。

    武则天凝望着眉头深皱的孙子,蓦地叹息一声,神情也罕见的流露出一些羞惭之色:“你祖母对不住你,这些本不该当由你承受。但如今……天意绵密,一因一果,一孽一报,老妇残喘至今,才知天命可畏,远非一身凶悍能逆。”

    “祖母毋须如此颓言,人道所以传延不断,只因薪火相传。羽翼既丰,祸福概由自觅,岂能苦怨旧巢!向者唯请活我,而今有我有情。两位叔父失于慎守,我不能救,然唐家社稷绝不会因此而折!”

    听到武则天这么说,李潼也不免感慨二子之死给他奶奶的打击之大,甚至就连神都革命后大权被夺、身遭软禁,他都没见他奶奶作此软弱颓态。

    “你祖母已经年老无力,除了一点自怨,已经难再作志气伸张。”

    武则天示意李潼入前,将他的手握在两手手心之间,继续说道:“知你要强,但事已至此,强伸必有自伤,不如稍作退步之想,回关中罢……”

    李潼听到这话,神情微微一僵,心里又是暗叹一声。皇帝与庐陵王双双毙命,必然会令神都与整个天下的形势更加诡谲莫测,面对这样的一个情形,退回关中休养补血也不失为一个良策。

    在来见他奶奶之前,李潼心里也曾生出这样的想法,但很快就被他否定了。退回关中虽然能巩固基本盘,保存实力,但也无异于承认他无力控制整个天下大势,届时不说各方有无野心家蜂拥而起,单单东北契丹的叛乱就会爆发的更加猛烈。

    须知劫持皇帝外逃的北衙军众,袁恕己乃是河北世族的代表,李多祚乃是靺鞨酋长,沙吒忠义则是百济遗族。一旦朝廷中枢放弃河洛天中,这些人背后所代表的势力可能就会与契丹的叛乱搅在一起,使得整个河北地区都再无宁日。

    “势未至于求活之穷途,唐家创业以来,内外权比悬殊。一旦退让公器,振兴更加艰难。请祖母助我一臂,扛鼎天中,重设章轨,再宣恩威!”

    听到李潼这么说,武则天本来略有黯淡的眼神再次变得明亮起来,拍着他手背沉声道:“我孙有此壮气,是宗家之福!就让天下人看一看,家国虽然遭此重创,但有我祖孙,邪祟难生!你且普召群臣归朝,明日入此迎我回宫,明堂上我祖孙再邀天命!”

    李潼闻言后便正色点头,想要渡过眼前这一难关,他也的确需要他奶奶的帮助。

    从二圣临朝到坤极天下,包括之后的武周革命,他奶奶这半生积累的政治声望,远不是他短短几年之内就能超越的。

    譬如眼下,他虽然快速的在神都城中建起了一套新的秩序,看起来强权威重,但这恰恰也说明了他对旧秩序的掌控不够,不能确保朝士群体对他的忠诚与服从,所以才拒绝谈话,建立一套自己的班底。

    然而他这个小班底,应对神都的乱局还可以,若整个天下都因皇帝与庐陵王之死而动荡起来,则就不够成熟有力。只有将他奶奶的政治声望与他的强权实力结合起来,才能去迎接更大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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