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数日前的正月元日,神都朝廷正式的改元唐隆,弃周归唐。

    只是在最高权位的问题上,朝廷上仍然不能统一声音,因此李旦仍然是以尴尬的皇嗣身份进行监国。由此也带来一个更加尴尬的问题,那就是国无君王。

    当然也还是有的,圣皇武则天尊号未除。但圣皇终究是大周君上,却非大唐皇帝。事实上在改元的同时,武则天的尊号就应该一并废除,可是皇嗣该以何种形式继承大统,朝内却迟迟没有定论,这就让时局氛围变得微妙且危险。

    正统正朔乃是天下最为重要的事情,这个问题一日不解决,神都朝廷便不能名正言顺的治理天下。李旦身在这样一个焦点位置,最近一段时间可以说是过得寝食不安。

    王美畅在听完皇嗣诉苦后,也顿时意识到这当中的水深不可测,本来还在豪言愿为皇嗣分忧,可这会儿却沉默下来,同样生出一种不知所措的无力感。

    如果是此前势位骤得而张扬轻狂的他,对此自然免不了要侃侃而谈,可经历此前那番打击,他也意识到自己在时局中真正大人物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就算这次返回神都多有张扬,也是因为身后的雍王殿下。宰相们会给雍王面子,而他仅仅只是一个幕府参军而已,可以不给别人面子,而别人也根本不会在意他。

    但既然皇嗣把话都讲到这一步,该做的表态总是要做,沉默一会儿之后,王美畅才又说道:“无论殿下作何抉择,臣必肝脑涂地、誓死相随!”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不过是给人一种人情上的安慰而已。

    “唉,我如今这境遇,进则举步维艰,退则恐负天下。而今总算感受到,世间最险恶,莫过于这三寸人心啊!”

    李旦又是叹息一声,神情中满是惆怅:“旧年阿母待我虽然不称仁慈,但家事、国事一身领之,我尚且还能安居闲苑,偶尔自觉屈气,也常作冷眼怨念,暗恨阿母政治昏恶。但等到自己权柄操持,才知世事驳杂、人心莫测。”

    李旦不是不想打起精神,展露几分乾纲独断的霸气,可性格中总是欠缺了几分果决。

    原本武氏诸王在朝时,他是一干唐家老臣们众望所归的家国继承人。神都刚刚发生革命的时候,群臣入宫相迎,李旦惶恐之余,内心也不乏雄念,只道此番出行身负众望,只要能够做到知人善用、厚待贤良,便不愁政治清明、复兴社稷。

    可现实却是,朝中看似群才广立、但却少有他的心腹在列,本来拥戴他的唐家老臣们,彼此之间也是勾心斗角,不能齐心辅佐。

    这一次的进步大位,也算是一次矛盾爆发。强臣李昭德一味坚持让他以皇太子入继大统,说什么“天皇遗命,无涉殿下。皇嗣进退,俱由圣皇,贸然弃此,孝义、礼法俱有缺失”。

    但李旦心里明白,李昭德如此坚持,无非是要保持其人在朝中一个相对超然的位置。李昭德乃是圣皇隐居之前所制封的中书令,只有皇嗣以皇太子身份继承大统,他才能继续维持其顾命辅佐大臣的权威。

    虽然李昭德所言也不无道理,但就算不考虑受命于父还是受命于母的问题,李昭德那一副不容置疑的语气,却让李旦心里颇生不忿。

    他虽然并不是一个执迷权术的人,但也并不意味着自己就全无想法和脾气。李昭德所言无论有没有道理,毕竟是一个建议者而非决策者,否则君臣失序、彼此间和气也将荡然无存。

    想了想之后,李旦才又继续说道:“我久别人事,朝内少有亲近之徒,丈人身为亲戚长者,是为数不多能推心置腹以言事的人。刑术终究小道,我担心丈人长久任此,有损清誉,群众非议,日后恐难登朝大用啊。”

    听到皇嗣仍然纠缠此节,王美畅也忍不住叹息一声,认真说道:“这个道理,臣又怎么会不懂?但日前在朝供奉,无根之人,难为见重啊!资望浅薄,人势不具,稍有逆意,即遭刁难。”

    “术无大小之分,唯有巧拙之辨。譬如雍王旧年入世,也是人微言轻,不受见重,献经媚上,天下哂之。可如今,力诛大贼,功复社稷,如今世人谁又敢以雍王为轻?臣或无雍王智力,但也有感殿下无根之叹,愿为触须,深扎事里,只求上下通透,皇命无阻!”

    听到王美畅言语之间对雍王的推崇,李旦眸光闪了一闪,突然又低声道:“雍王诚是宗家大才,但年轻气盛,总是难免杜绝人言非议。此番西进使用,强使部众夺守潼关,朝中便不乏言声,潼关乃中国大势关隘,岂有不持于朝廷的道理?雍王权威滥使,聚势关内,把持潼关,陕州亦在其覆内,恐长此以往,神都政令将不使于西啊!”

    “此邪言何人所进?”

    王美畅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若非心计奸恶、唯恐天下归安的贼胆之人,岂能如此祸心言攻一位宗家名王?雍王大功卓著,不辞辛苦,戎马西行,若心无社稷,何不流连神都、安享富贵?”

    李旦闻言后,神情便有几分尴尬,干笑一声道:“一事具此,百人千见,人声议论而已,倒不必因言成罪,毕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三人成虎、积毁销金,臣是担心邪言灌耳,殿下或对雍王日久生厌。雍王事迹如何,不需细述,宗家有此强佐,才能威重不失。臣这么说,殿下或以为臣是贪于雍王旧日搭救的势力,但是……”

    讲到这里,王美畅顿了一顿,往左右看了看,席中倾身靠近皇嗣,才又低语道:“臣在西京主动揽求刑事,正是为的防备雍王势大难制。关中乃天家故宅,诸元从门户乃社稷基石。雍王若和气恕之,难免人心倾服,聚势长安。臣不惜争事典刑,以杀自污,就是为了阻挠雍王与西京元从勾结响应!”

    “这、这……”

    李旦听到这话,真是惊了一惊,实在没想到他这个丈人还有如此深刻谋计。

    “臣不敢自言睿智,但此番用事,也是略收成效。西京诸家因此畏雍王而远之,使得雍王帐下无才力广用,要稳固关中局面,甚至都需要折节引用草野人士。”

    讲到这里,王美畅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叹息道:“草野之徒,乌合之众而已!近世据此势力者,有过于夏贼窦建德?虎牢一战,军败身死,霸业消亡。雍王或威重一时,但在关内不能广结名族,虽有心亦无力。或一时气盛,但却势力难久,驯鹰驱狼,方是良策啊!”

    听到王美畅这一番陈述,李旦张张嘴,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乃至于心里生出一种看不透他这个丈人的感觉,说不清究竟是大智若愚、还是其他。

    “西京诸事,不再多说,且待政事堂论定。丈人今次归都,也有事功表现,就留朝任用吧。娘子近来体态久衰不振,我也不忍再让骨肉长年分离。”

    李旦不再评价王美畅这番言论是对是错,转而言及其他,他还是觉得把这个丈人安排在神都保险一点:“况且眼下大位未决,诸边事轻,神都为重。岭南道访得窦家亲长,不日便要返回神都,届时几家亲谊畅叙,往来频繁,再不必天各一方,忍受思苦。”

    听到皇嗣前半段话,王美畅本来还觉得颇为暖心,觉得自家两个女儿所托得人。可是当听到皇嗣后半段话的时候,他心绪则陡然一沉。

    听皇嗣的意思,窦孝谌还未死,而且将要被召回朝中,这不免让王美畅心中下意识生出一丝危机感。讲到出身、势力以及跟皇嗣的关系,窦孝谌无疑都要远远超过了他,其人一旦入都,对王美畅的影响那是极大的。

    讲到在西京揽事的原因,王美畅对皇嗣所言还是其次,他最大的考量还是要借雍王势力去打压那些关陇元从勋贵,就是为了防备窦家卷土重来。

    这么一想,王美畅便意识到皇嗣终究还是更加看重窦氏,想要将这些元从勋贵召入朝中为其臂膀。之所以屡屡劝告他不要再在西京摆弄刑事,也绝不是为他清誉考虑,而是为了避免交恶关陇勋贵!

    一念及此,王美畅便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娘子能得殿下亲爱,是她的福气,天眷加身,邪气难害。如今国未称安,亲徒岂容闲坐!臣即便亲近伴随,也乏甚助益。况旧时居朝,未有德行可夸,西行虽积小事,终究不抵前错,愿安在幕府,不敢循情以进、伤害朝廷刑赏公道!”

    最无情是帝王家,哪怕皇嗣这样温和一个人,一旦动了权术心思,也要将自己圈养在神都而让窦家出头。王美畅心中大感酸涩,也更坚定了他后计图谋的决心。

    “臣今次归都,还奉雍王教令,需要走访几家亲徒传递口信。听说潞王太妃喜爱五郎隆业,能否随臣同往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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