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鼓声响起,金吾卫街徒们也开始上街巡逻,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右金吾卫如今的外坊官廨位于天街西侧的宽政坊,早在街鼓响起之前,右金吾卫将军唐先择便在衙堂签令,分付诸路街使引兵出巡。

    街鼓声响起后,唐先择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坐堂主持,而是在分配完任务后,便亲率一营骑卒离开衙堂,沿天街向北巡弋。

    当一众人抵达天街附近的时候,正见到两百多名代王府亲事们离开积善坊,进入到对面的尚善坊中。贵人仪仗夜中出行,这在神都城中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倒也并不值得过分关注。

    诸金吾卫街徒们眼见到代王府护卫那光鲜衣袍,眼中不免流露出羡慕之色。

    这些权贵们帐内护卫,同样也属于南衙禁军序列,但能够出入于权门,番直任务也要远比他们这些昼夜穿梭于坊间市井的街徒们轻松得多。

    这样的番直美差,能够分配到的自然也都不是一般人,往往是从南衙亲勋翊三卫抽调。三卫主要是品子宿卫,本身就是官二代,进入宿卫当中自然也是受到优待。

    尽管相对于普通番上府兵,这些品子宿卫的任务已经颇为清闲,但仍有许多官员子弟不愿入宿。所以从光宅年间开始,官员子弟如果不愿服役,则就需要交纳一份品子课钱。

    同时,有资格配给亲事帐内的权贵们如果不愿意接受这份官方的护卫,同样也可直接变现,拿取一份相同份额的课钱,这也是对高品官员与权贵们的一种福利。

    毕竟居住于神都、办公于皇城,日常活动都在整个南衙宿卫体系的保护之下,也实在没有必要追求出入拥从。所以许多官员索性直接拿钱,这也算是高级官员对于下级官员的一种剥削。

    不过凡事也有例外,诸如魏王、代王这种级别的权贵,本身便有大量的收入,并不将这一点福利放在眼中,而且出入的仪仗也都必须要有所维持,所以府中亲事帐内基本还是配齐的。

    尽管这些品子宿卫战斗力实在堪忧,或许都比不上金吾卫在市井间招募的街徒,但当成群结队的出行时,也是颇具威仪。

    随着代王府护卫们进入尚善坊,唐先择也下令队伍转行,跟随进入了尚善坊,并直接接手了坊门、街铺的防卫。

    这也并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尚善坊本就是畿内贵坊,也是金吾卫巡查时重点关注的坊区,遇到一些盛大礼日的出行,甚至需要全程跟随,以确保贵人家居与出行仪仗不受骚扰。

    控制住左右坊门之后,唐先择吩咐其余军士原地待命,他则亲率一队金吾卫士兵直登太平公主府门。这会儿代王府护卫们也已经在门前列队,并跟随唐先择一行一起进入了太平公主府。

    府中员佐们眼见唐先择率人浩浩荡荡进入府中,自然是有些不满,当即便有人上前请唐先择将那些下卒留在府外。

    可是其人话讲到一半,便见到唐先择佩刀已有一半的刀身出鞘,心中顿觉不妙,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忙不迭退到了一侧,却暗中使人向府内通报。

    中堂宴席仍在继续,太平公主府中护卫武官却匆匆登堂,禀告右金吾卫唐先择率众冲入邸中。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接着便转头望向李潼,她自然清楚代王与唐先择的关系。

    “是我着唐将军来见我,神都氛围异常,张罗一些人势,求个心安。”

    李潼半真半假的解释一句,太平公主闻言后脸色稍缓,点头示意放行。

    不过在堂那几个豆卢家子弟听到这话,言谈声不免变大,无非暗讽代王过于胆怯。对于这些小年轻们的胆大豪气,李潼也只是笑而不语,不经打击老天真,谁还没点年少轻狂。

    很快,唐先择便阔步登堂,身上的甲衣披挂整齐,入堂后快速环视一周,然后视线便落在了代王身上。至于其身后那些甲士们,则快速的占据了门户两侧,并将公主府家人排挤到一旁,动作不乏粗暴。

    “怎可如此失礼!”

    宴席中一直少言语的定王武攸暨见状后便冷哼一声,并皱眉看了李潼一眼。

    李潼并没有搭理武攸暨,自席中站起行入堂中,这才望着太平公主歉然一笑:“此夜有些事情不得不做,没有提前跟姑母商议,的确失礼,只能事成之后再来负荆请罪。”

    “慎之你、你在说什么?你究竟要做什么……”

    太平公主这会儿自然也察觉到了不妥,身躯下意识的后仰,两眼则不断在李潼与唐先择等金吾将士们身上游弋。

    “豆卢相公,在堂空谈不免乏味,我要向你引见两位宾客。”

    李潼说话间举手向后方一招,跟随金吾卫一同入邸的王府亲事们当中便行出两人,身裹大氅,头上则带着风帽,低头行入堂中,使人难辨相貌。

    可是当他们抬起头来的时候,堂中顿时响起几声惊呼,豆卢钦望更是两眼激凸、死死盯住那两人,下意识举起的手臂甚至都打翻了食案上的酒杯,酒水淋落在身兀自不觉。

    这两人自然就是提前潜入代王府中的李昭德与狄仁杰,这其中狄仁杰还倒罢了,就算其人跟代王走在一起,顶多是让人有些惊诧。可李昭德分明在多日前便已经被外贬出都,但此刻却出现在此地,当中蕴意,让人不敢深思。

    李潼抬手一挥,桓彦范自率王府护卫们冲入堂中,直入豆卢钦望侧席,佩刀也都抽出持在手中,虽无言语,但堂中气氛却陡然变得肃杀起来。

    “代王放肆,怎敢于公主府擅弄刀兵……”

    席中豆卢家子弟们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都惊惧有加,纷纷避席起身,指着代王便慌不择言的喝骂。

    “住口!”

    豆卢钦望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拍案怒喝,制止了自家子弟的嚎叫,同时自己也从席中立起,视线自李、狄二人身上收回,望向李潼说道:“殿下若欲杀我,何必玷污公主厅堂!”

    太平公主这会儿也是脸色铁青,在定王搀扶下站起身来,死死盯住李潼凝声道:“慎之啊,你怎么能这么做?”

    不待李潼答话,李昭德与狄仁杰各自上前一步,先对公主施礼说道:“卑职等今日随代王殿下入坊,绝非有意惊扰公主殿下!魏王、梁王盗窃君威,弄权祸国,已是世道难忍、人皆义愤!此夜忠义之士奋起,匡扶王道,逐除国贼,请公主殿下施舍一地容此忠节!”

    “二公要随代王谋逆?”

    定王武攸暨听到这话,神色更是大变,身躯连连后退,直接撞倒了立在侧堂一张屏风,口中更是大呼道:“府中卫士何在?还不快速集入此驱逐……”

    “不得妄动!”

    太平公主陡然厉呼一声,抬手指了指半跌在地的武攸暨,并吩咐道:“还不快扶起定王!”

    堂中侍者、婢女这会儿也都惊得面无人色,但听到公主的话,还是下意识冲向定王,将其团团围在当中。

    “此夜不进则死,冒犯之处,容后请罪!”

    李潼又对他姑姑抱拳,然后行至豆卢钦望身前,微笑道:“此夜正要与豆卢相公成就大事,又怎么会侵害性命!既然言是诛除国贼,豆卢相公身乃辅国重臣,岂能缺事!事态紧急,无暇细述,这里有两份书令,请相公且先入席加署!”

    说话间,他两臂架起豆卢钦望将其退回席案坐定,感受到豆卢钦望衣袍下控制不住发抖的身躯,心中不免一叹,跟其先人相比,豆卢钦望不免欠了几分大事静气。

    桓彦范弯腰将食案上的器物推出,并用戎袍衣袖匆匆擦拭,并将两份早已经拟好的书文铺在案上。

    豆卢钦望这会儿自是惊慌,勉强维持住神情,可是看到两份书令上内容后,脸色又是忍不住一变。

    这两份书令,一份是入坊诛杀魏王武承嗣,代王与他的名字并在其上,另一份则是着右金吾卫控制宁人坊的城防械库,只有豆卢钦望一人署名。不过两份书文都还没有加印,还不可称令。

    豆卢钦望的宰相印令自存在政事堂与凤阁,但他这种身份的高官,身上总会带着一些私印。这种私印当然不具备法律效用,只是证明豆卢钦望的身份,偶尔事从权宜也会使用一下,但有司认不认那就看各自官威了。

    这会儿狄仁杰也阔步上前,望着豆卢钦望凝声道:“皇嗣久幽禁中,请相公大义为重,切勿再存自保私意!”

    “狄少卿,你也……”

    豆卢钦望喉结翕动,虽然到现在为止仍然没能完全消化惊变,但也明白,他一旦落印,那么与此夜之事便脱不了干系、百口莫辩了。

    李潼见豆卢钦望还在犹豫,索性直接入前,在豆卢钦望腰际摸索,拽下一个丝囊,取出里面的配印便将两份书令加印。

    其中一份书令,他转手甩给了唐先择,让金吾卫能够控制城防械库,同时也等于是增强了唐先择对右金吾卫整体的控制权。

    唐先择虽然担任右金吾卫将军,但大批人马的调度,则就必须要有政事堂的署令。没有南省命令,唐先择也不能直接篡改即定的巡防布置,只能进行小范围的调整。

    虽然这份手令并不是政事堂的正令,但右金吾卫同样存在许多关陇子弟,豆卢钦望的署名还是有一定号召力的。

    “有劳二公继续为豆卢相公分讲事宜,我先入坊取魏王首级!”

    李潼将诛杀魏王的手令收起,然后又看了一眼仍然脸色惨白的太平公主,也来不及再细说什么,只是对仍有几分惊呆的薛崇训招招手,便往堂外行去。

    “且慢!”

    太平公主突然疾呼一声,绕过席案行至李潼身旁,抬头抓下发髻上的金钗、步摇并诸佩饰,直接掷在堂前并大声道:“事急不暇重酬,但此夜若能竟功,我与代王必捐尽家财厚谢诸护国将士!”

    听到她姑姑这么说,李潼不禁感慨不愧是他们李家血脉,就是有悟性。反观豆卢钦望,仍是一脸忧愁沉默,则就有点配不上其人势位。

    “与你表兄同去,勿以你母为计!我自严守家门,等待儿郎壮功归来!”

    太平公主抬手拍在儿子后背,并对李潼重重的点了点头。

    就算没有太平公主的配合,对此夜成败也没有太大影响,但太平公主如此果决的表态,无疑会让事情进展更顺利几分。

    “老夫虚活至今,即便遇事,也不必称夭。两位殿下并二公能奋起匡扶正道,老夫国禄久享,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当李潼率众行出厅堂的时候,已经听到身后传来豆卢钦望老迈但却不失豪气的话语,但也没有再驻足回望。

    这种老狐狸活了大半辈子,最擅长就是趋利避害,当然会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如果此夜仅仅只是自己一人发难,豆卢钦望怕是要宁死不从,但是眼见李昭德与狄仁杰都参与事中,当然能够洞察到这是一个难得的翻身机会。

    夜中的神都城,躁闹有之,但总体还是静谧。李潼在诸护卫们的拱从下离开公主府直往道术坊而去。

    飒飒秋风扑面而来,街面上少见行人,但沿途坊墙里却不乏人语声。

    神都城这种坊市隔离的布局,每一坊都是一个独立的小空间,可以确保即便是发生什么动乱,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蔓延全城,这也给城防调度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毕竟恐惧的情绪最能快速传播,一旦骚乱蔓延全城,城中民众们惊慌逃窜之下,也会影响讯息的传达,让城防系统不能在短时间内判断出动乱的源头从而重点扑灭。

    当然,凡事都有利有弊,神都城这样的格局,也给李潼此夜弄事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只要确保坊中传警系统被控制起来,坊内哪怕杀得血流成河,消息的传递也会有一定的阻滞并延后,从而能够让他多线操作,重点突破。就算城中的金吾卫已经发现不妙,但在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之前,也没有权力擅自提高防禁等级。

    李潼一行向东抵达惠训坊南时,对面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并伴随着高亢的歌唱声:“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听到这歌唱声,李潼眉眼舒展开,这正是道术坊已经成功的信号。于是他便喝令身后诸帐内全都避往道左,脱下外边加传的那一身衣袍,并高歌回应道:“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

    很快两方队伍便汇合起来,李守礼见到站在道左等候的李潼,推鞍下马并冲行至前,一脸兴奋的低吼道:“三郎,成功了!”

    “左金吾卫察觉没有?”

    李潼一边挥手示意诸帐内将脱下的外袍抛在道路上,一边询问李守礼。

    “有一队街徒入前盘问,被我喝退了,想是已经向洛北报信。”

    “只要还没南来就好!”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接过属员递来的皮甲披在身上,并对李守礼叮嘱道:“二兄此夜已经事了,且引府众返回道德坊守护家门,不得我亲笔手令,不准外出!”

    这会儿诸敢战士们早已经下马换上了王府帐内脱下的衣袍,李潼并不打算引领这些帐内前往北门夺门入宫。

    为了保证事情的隐秘,这些王府护卫们除了少数心腹之外,其他人都是在进入太平公主府内之后,才知代王此夜竟要图谋大事。而且诸帐内战斗力也有限,远不如敢战士们悍勇,稍后如果遇到什么突发状况,未必能从容应对。

    不过李潼也并没有薄待这些人,他与他二兄今年岁收都收存在道德坊王邸中,就是为了犒奖诸从事者,这些人只要进入雍王邸协助防守,一场富贵是免不了的。

    “三郎,你小心!”

    李守礼亲手将三弟扶上坐骑,并凝声说道。

    李潼拍拍他手背,同时也沉声说道:“二兄你也小心、珍重!”

    之所以让李守礼回防道德坊王邸,其实也是存了以身诱敌、分化武家诸王武力的想法。两府护卫加起来六七百众,回到道德坊据守,即便左金吾卫武懿宗有察觉,引左金吾卫众南来攻打,短时间内未必能打下来。

    李潼如果能够在北衙夺门成功,当然会第一时间派人前来救援,如果不能的话,他自己都死在玄武门了,也就没有余力再关照这个二兄,兄弟同赴黄泉而已。

    所以在给西京人众传信的时候,李潼也准备了两个方案,如果听到神都事变成功,自然是组织起事。如果不成功,就尽快组织精锐南下益州,保护他长兄李光顺往安南逃窜,好歹给他们这一支留个后。

    李守礼自率两府帐内返回道德坊,而此时杨显宗等敢战士们也早已经换上了簇新的王府帐内袍服,掩盖了一下身上一番厮杀的血腥气,只要不凑近观察,在这秋夜中倒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杨显宗策马入前,打开马鞍上的一个包裹,赫然是血淋淋的武承嗣首级,同时杨显宗又将攻打魏王邸并武承嗣身死过程快速讲述一番。

    得知武承嗣居然是死在其王府典军手中,李潼不免又是一乐,然后让人将那典军引至马前,沉声道:“你是魏王府典军?我记得你名为丘功吧?有胆色,是了,已故南衙丘神勣,与你可有瓜葛?”

    那个魏王府典军丘功这会儿也被套上了一身代王府护卫衣袍,匍匐在地颤声道:“代王殿下少壮威名,卑职也忠心倾慕,既然义士已经起事,岂敢再屈事国贼!卑职乡籍河北怀州,与故贼丘神勣并无瓜葛!”

    “好得很,此夜随我用事建功,无患前程!”

    李潼抬手让敢战士们将这个阵前反水的丘功拉上战马,然后便号令敢战士们加速前行。此前之所以隐秘用事,是为了能够成功干掉武承嗣,现在武承嗣人头已经拿到,接下来也就没有再隐匿的必要。

    马蹄声雷动,很快就回到了尚善坊中,李潼又看到右金吾卫将士已经杀进了坊中梁王邸中,但也并没有停留。武三思此夜入直政事堂,此夜并不在邸中,在计划中是要让李昭德等人入政事堂杀之。

    他直接纵马回到了太平公主邸,此时豆卢钦望等人正在前堂整装准备前往南省,很明显李昭德与狄仁杰已经跟豆卢钦望达成共识。

    “殿下怎么回返……”

    眼见代王这么快便返回,李昭德不免诧异问道。

    “魏王已经伏诛,小王先行一步,与诸公合功大内!共勉!”

    李潼没有下马,只是让杨显宗提出武承嗣首级稍作展示,然后便直接转马离开了太平公主府,率领众敢战士们直上天街。到了天津桥头,李潼又叮嘱已经于此布防的唐先择注意拦截稍后从南省发出的命令。

    “代王竟然这么快就诛杀魏王?你们二公究竟知不知代王于畿内还有什么隐力?”

    太平公主邸中,眼见代王呼啸来去,豆卢钦望脸色变得颇为凝重,一边发问一边摆手道:“速行、速行!若再落后一步,恐势不在我!途中详说……”

    豆卢钦望虽然是被裹挟入事,但在想通之后,这会儿已经表现得比李昭德等人还要积极。

    本来随员还在将两副皮甲拼接,以供体型颇为臃肿的豆卢钦望披挂防身,但这会儿豆卢钦望也已经顾不上这些细节,直接招手催促速行。

    李昭德与狄仁杰脸上也都各有惊色,他们是能想到嗣雍王今次也参与进来,就近对魏王邸发起进攻,有心算无心,再加上代王之后率众驰援,干掉魏王并不困难。

    可他们却没想到代王竟然这么快就成功,几乎只是赶路的时间就将魏王首级取回。很明显,代王是留了一手的,言不尽实。

    不过讲到留手后计,他们在代王明显不乐意的情况下将豆卢钦望引入事中,也算是先落一子。

    但这会儿既然已经起事,也就无谓再更作深究,他们将豆卢钦望引入诚然是为了能够更加顺利的控制南省,代王暗藏手段,也是为了能够尽快对玄武门发起冲击。

    总之,都是为了此夜能够成事,若还斤斤计较贻误时机,他们此夜也都活不了!

    因此,一行人便也匆匆离开太平公主府,直往皇城方向而去。同样的,在行过天津桥前,几人又叮嘱唐先择,未得他们当面授令,不准放任何人事通行天津桥。

    所谓政变,本就不是常规的斗争手段,讲究的不是能够发动多少人入事,而是要争取在大众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控制住斗争的核心。

    他们作为先发者,本来就占尽主动,如果还要调集重兵入都,等待军众集结的过程便已经将主动权拱手让人。

    当李昭德等人通过天津桥的时候,便听到洛水下游新中桥附近已经响起了刺耳的警鼓声,显然魏王被杀一事已经惊动到了左金吾卫。

    不过李昭德等人也并不慌乱,他们三人或是在位的宰相、或是曾经的宰相,自然清楚这样的紧急情况是要有一定的流程。讯息往来传递的过程,足够他们进入南省进行截留并作出布置。

    一众人并没有直赴端门,而是转向皇城左掖门,左掖门外早有李昭德负责联络的右监门卫李道广率兵在等候接应。

    彼此汇合之后,李道广便拱从三人畅通无阻的进入到皇城,在皇城诸司衙署之间快速前行,向更内部的区域接近。

    新中桥警声响起的时候,李潼一行已经抵达了东城承福门附近,警鼓声响起后,明显见到皇城周边巡弋的南衙禁军增多,在贴近宫墙的时候,甚至可以听到城墙上传来强弩绞索声,整个皇城的禁卫系统已经被激活。

    与此同时,也有成队的左金吾卫将士们出现在坊街之间,并快速往新中桥方向移动。

    “南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眼见一队金吾卫骑士策马行过,李潼示意几名敢战士当街拦路,并明知故问的喝问道。

    率队的兵长很快就认出了代王并其随员,连忙上前恭声道:“洛南有运货商船冲击魏王堤,巡河兵士来告,卑职等奉命前往调查!”

    听到洛北的金吾卫仍不知魏王已经被抄了家,李潼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便挥起马鞭直接抽在那兵长肩甲上,同时怒喝道:“如此小事,值得如此大动干戈!魏王私设水栅,榨取民血,发生这种事情,有什么可意外!你等究竟是南衙贲士、还是魏王家奴?回告河内王,我此刻便入宫奏事,若因他小题大做、影响到明日大朝,唯他是问!”

    那兵长忙不迭恭声应是,代王与武氏诸王的矛盾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因此此际代王当街喝阻他们,这兵长也没敢往别处去想,只求应付过代王再继续前行。

    可是他却看到代王直接勒马当街停住,只能又硬着头皮喝令骑士们转身往清化坊左金吾卫官衙而去。反正这一次出行,本也不是南省令出,是河内王自己关心魏王才私遣他们前往查看,被代王所阻,河内王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李潼一行沿街北进,途中所遇南来的金吾卫兵众,尽数被他喝退,好歹给道德坊的李守礼减缓一下压力。这些金吾卫兵众们只要还没入坊亲见魏王府的惨状,意识中仍然觉得这是诸王在私斗,不会往更深处联想。

    如此一直抵达宣仁门,李潼一行才转入东城,绕过文昌都省,向北面的含嘉门而去。

    此时东城范围内也早被皇城外的警鼓声所惊动,此处多有南衙将士往来巡弋,并向诸宫门处进行增防。无论坊间发生什么骚乱,只要确保皇城内不乱,朝廷都能快速做出反应,调集城防军队扑灭骚乱。

    然而这些人却不知,真正的大贼早已经打入了内部之中。不过由于警戒级别的提升,李潼一行前进也有些不顺利,沿途多受盘查。

    也幸在李潼有北衙千骑使的身份,这些南衙禁卫们都知他是入直北门,倒也没有直接拦阻。如果没有这一层身份,李潼再想接近玄武门,也就只能一路强攻过去了。

    如此一路自含嘉门转入曜仪城,千骑军营已经依稀在望,李湛早已经率领三百名千骑士卒于此等候,同时将千骑调兵符令一并递上。

    李潼接过印令,便从怀中掏出早已经写定的军令,直接落印甩出,并疾声道:“速往仓城提取弓弩、甲胄!”

    此前他与敢战士沿东城入此,沿途多有盘查,自然不适合携带重器。而且千骑对此也有颇为严格的管制,只能在正式的发难之前才进行全副武装。

    两方兵合一路,先行退到仓城,就地接管了械库,等到诸将士再行出时,已经各自换上了一身禁军最为精良的武装。就连李潼这会儿也披挂上了一身明光铠,之后才翻身上马,直往玄武门方向而去。

    尽管此时曜仪城千骑驻营中仍有数百名千骑士卒在休,但李潼也没有继续将人征调出来,路过营盘时,只是严令将士谨守营盘,未得他的手令,不准出动一卒。

    搞宫变这种事情,从来也不是人越多越好,攻其无备已经占尽主动。掌握了多少兵力,并不是一股脑全拥上去,而是要在乱中取静,在保证能够成功斩首的情况下,动用的兵力越少越好。

    后世一些影视作品,动辄成千上万的所谓精兵在皇宫摆开阵势,所谓满城尽带黄金甲,威风是威风了,可也不动脑子想想,这种级别的讲数,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尴尬不尴尬。

    且不说摆这种阵势浪不浪费时间的问题,关键也得防备一下他朝君体也相同啊!夺取权力,并不是为了践踏权力,就算仗着人多势众,将皇帝拖死狗一样的宰杀,皇权还有什么威严?

    心中闪现着这些杂乱的念头,李潼一行很快就抵达了玄武门附近,在这里唯有一道关卡,那就是羽林军设在玄武门东边的一个营地。此时营地中依稀可见羽林将士们已经披挂整齐,随时准备列队行入补入宿卫。

    但李潼行过营地的时候,对此根本不予理会。倒是有几名羽林将领在听到千骑奔来的马蹄声较之往常沉重许多,意识到有些不妥,打算上前盘问,但千骑将士们直接呼啸而过,冲至玄武门前,也让他们追之不及,只能入营多加防备,并等待玄武门处军令传达。

    此时的玄武门前,上下早已经是灯火通明,特别北衙两名大将军麹崇裕与武攸宁早已经登上了城楼向下俯望。

    看到千骑不同以往的武装规格,武攸宁也是心中一图,下意识向后一退,并示意兵卒在城楼喊话:“请代王先引众归营,得禁中传令之后再入直玄武城!”

    李潼这会儿全副武装,勉强抬头向城楼望了一望,马鞭一指队伍中的杨显宗。随着杨显宗上前,其他千骑将士们在李湛率领下簇拥代王向后退出数丈,人马交叉将代王完全保护在阵列之中。

    “魏王把持君王,祸国乱政,今已伏诛!内外将士,举义今夜,共扶正道!”

    杨显宗口中大喊,同时手中包袱一抖,武承嗣那颗已经被削去须发同时擦拭干净的人头便被抛在玄武门前,然后快速向后方对阵中后撤。

    与此同时,李潼也在队伍中大声喊道:“我与政事堂诸相公,奉圣皇密旨,此夜诛杀国贼,承嗣、三思俱已伏诛!攸宁此獠,谁能斩之,面圣之后,必有功爵重赐!”

    此时玄武门前,除了千骑并敢战士这五百余众之外,玄武门上下也有六百余名守军。尽管整个北衙兵力一万多,但也并非只集中玄武门一地,除了驻营将士之外,此夜参与宿卫的还要分散于大内之间。

    一旦发生紧急情况,玄武门才会发出示警军令,抽调左近诸营将士快速参战拒敌。当然,前提是示警军令能够发出,否则哪怕几十丈外的羽林军驻营,也不敢贸然出营。

    “假的、这是假的!”

    武攸宁听到宫门下喊话,一时间也是惊悸入骨,忙不迭叫喊道:“速速示警!代王犯上作乱,妖言惑众!”

    “斩杀攸宁,功爵重赐!”

    玄武门前诸千骑将士纷纷大声叫喊,而李潼也掀起面甲,直望向城头灯火交汇处正张牙舞爪的武攸宁。

    “王命杀贼,匡扶正道!”

    突然,城楼上一声怒吼,早已经暗自移动到武攸宁身后的郭达奋而拔刀,直接劈刀斩在武攸宁后背上,但武攸宁前后都覆重甲,这一刀落下并无血光迸溅,可是莫大的力道也将武攸宁撞击得直往前方掠起,直接在垛墙齿口跌下了城楼。

    如此异变之下,站在城楼另一端的左羽林麹崇裕脸上也是惊容乍现,但片刻后脸上闪过决然,挥臂大吼道:“射杀贼王攸宁!”

    一轮箭雨射下,武攸宁本来还在地上挣扎,但在这箭雨攒射下,甲衣薄弱处纷纷中箭,只是一时还未中要害,他惨叫连连,努力的斜起眼来望向城楼,口中发出厉鬼一般的嚎叫:“狗贼、狗贼陷我……”

    看到武攸宁挣扎动作渐弱,麹崇裕冷静的挥手道:“开宫门,迎代王!”

    与此同时,他又指了指城楼上正与武攸宁亲兵搏杀、已经身中数刀的郭达:“救下这名义士,献于代王!”

    宫外有警训传入,本来按照俗规,他们两卫大将军是需要在营中统军待命。之所以同登城楼,是因为麹崇裕的邀请。他本以为自己是代王在北衙最大的暗棋,却没想到代王早已经将死士安排进了武攸宁的亲信中,如此不慎,如何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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