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禁中女官持令匆匆赶至玄武门的时候,风波已经暂告段落,武攸宁与薛怀义暂时退出了玄武门。

    倒地的尸体抛在了宫墙角落,至于那些跟随薛怀义进入玄武城的白马寺僧徒们,则被五十多名千骑军士持刀逼在了宫门内一角,一个个抱头深蹲于地。

    而那个被剥除甲胄后只着单衣的冯果毅,这会儿也是此态,在一众头皮青白、没有寸发的僧徒当中,显得很是惹眼。

    李潼同样持刀站在此地,接过女官递来的手令稍作验看,然后便让人出玄武门去请薛怀义,但等了一会儿,仍然不见薛怀义行入,他便对女官歉然一笑,说道:“此方还有新事要奏,还要有劳女史往复一程。”

    女官当然也注意到此处氛围诡异,只是出于谨慎没敢主动发问,听到代王的话后也只是点了点头,并不多作言语。

    李潼将女官引至直堂,提笔快速将此间事务讲述一番,然后再请女官带着她的手书匆匆入奏。

    送走女官后,李潼也并没有再返回玄武门附近,只是坐在直堂中等待禁中新的命令。

    同时他心里也不免感慨,他奶奶在有的地方刻薄得几乎没有人性,但对薛怀义可是真的纵容、恩宠到超出常理。往年薛怀义便视宫防如无物,带领党徒出入禁宫已经不是一两次了。此类行径也多受外朝御史们的指摘,但他奶奶却一直都没有给予什么回应。

    这一次李潼刀劈薛怀义的随从,除了彼此间是的确已经积怨深刻之外,也并非纯是意气用事。

    眼下他奶奶对他确有倚重之处,外朝来俊臣的举动已经让朝士胆寒,北衙这里如果再爆发出将士失和的情况,一旦消息流传出去,局面恐怕更加镇压不住。所以今晚发生的一切事,注定只能悄悄解决,决不可摆在台面上。

    李潼行到如今这一步,韬光养晦已经不再是谋身第一要务。老实说,就连他奶奶想解决他,也必须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绝不再是转念之间就能捏死的小鸡崽儿。

    更何况他这一次本就没有错,只是手段暴躁了一些。就算他奶奶这次问责他,他也不是无话可说。

    朝情局势已经如此紧张,老子夜以继日的给你看门放哨都紧张得不得了,结果你侄子跟你干老公视宫防如无物,呼啦啦一大群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个老娘们儿咋那么心大,还能睡的踏实?

    但就算你能容忍,我却受不了。你在我眼里可不是什么为老不尊、养姘头的老不修,你可是我亲奶奶,要么你就别让我守门,只要我守在这里,就不准这种事情再发生!

    李潼还在这里构思该要如何回应稍后他奶奶或会有的问责,外间军士又登堂来告,说是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已经抵达玄武门,召代王殿下与薛怀义一同入宫面圣。

    麹崇裕长得虽然挺粗犷,但心思却是细腻。当李潼行出直堂,来到玄武门后的时候,麹崇裕已经先一步让人将薛怀义引走,不给两人再有碰面发生冲突的机会。

    “本是小王职事之内,却要有劳大将军劳累奔走,真是惭愧。”

    李潼行上前去,对麹崇裕稍作抱拳,然后又说道。

    麹崇裕闻言后只是摆手微笑道:“殿下不必多礼,既然在职宿卫,内外行走都是份内,实在谈不上劳累与否。”

    说话间,两人便在一队羽林军士卒的护从之下,并肩往禁宫之内行去。

    虽然不再继续言谈,但李潼明显感觉到麹崇裕对他的态度略有改善,特别在廊道、宫门等折转之处,麹崇裕都刻意的放慢脚步,抬手虚引,请代王先行。跟早前送代王前往千骑驻营时那公事公办的态度相比,无疑是和善了许多。

    除此之外,李潼也嗅到麹崇裕身上所散发出那一股熏香气息更加浓厚,这已经有些超出了掩盖体味所需,似乎是在掩盖什么。

    夜色中折转前行,李潼也不知已经走到宫苑何处。待走到一处偏僻宫苑所在时,麹崇裕才快行半步,靠近李潼,并低声道:“殿下此夜所为,不必过于忧计。圣皇陛下宏计明察,殿下也只是恪守职内、宿卫忠勇,绝不会就此加罪于殿下!”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愣了一愣,旋即便不乏狐疑的转头打量着麹崇裕,想不通对方何以突然如此释放善意。

    麹崇裕有些不自然的避开李潼略带审视的目光,但很快又转回头来,继续低声道:“薛师行事素来张扬,非分的夸耀已经不是短日。巡边旧功,虚实不论,但言行夸夸只是流于事表,不免让人小觑兵事显重。而内外忠勤卒众,亦因此一人虚荣而被黯然夺色,无复再得世道正眼相加。”

    听到这里,李潼才有些恍然。看来薛怀义过分的张扬已经让许多人都感到不满,甚至就连麹崇裕这个禁军大将都颇有积怨。

    想想也是正常,薛怀义势位高低暂且不论,几次率军出征,不能说是完全的徒劳无功,但那所谓军功真要把水分挤出来,估计都能淹死人。

    但这家伙偏偏运道好的出奇,别的统兵大将即便熟知军务、韬略精深,也不敢夸言出战必胜。而薛怀义却偏偏能做到郊游一般轻松,大功垂手拾得。

    武周一朝,内外战将,居然被区区一个草包面首压得灰头土脸。内外这些将领们,如果还能看薛怀义顺眼,那也真是见了鬼了。

    李潼也没想到,他在玄武门内刀劈薛怀义的随从,居然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麹崇裕乃是朝中为数不多、深得他奶奶信任而加以重用的禁军大将,以前李潼也算是势位不弱、混得风生水起,都不能被其另眼相待。

    结果这一次就因为打压了薛怀义的气焰,居然就换来麹崇裕对他态度转好,可见薛怀义是真的挺招人恨。

    李潼点点头,算是接受了麹崇裕的善意释放,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如此一桩小事,就算是让人出了一口心头恶气,倒也不值得继续论深。而且眼下他主要还在考虑千骑这一摊子事务,暂时没有精力将羽林军也纳入到考虑的范围中来。

    麹崇裕在讲完这几句话之后,便也不再多说,一直等到将代王送入一座宫院大门,站在灯火下目送代王背影走入殿堂,神情若有所思,片刻后则叹息一声,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默默退入了阴影中。

    李潼在殿外没有等待多久,上官婉儿行出传召,见他还在左右张望,便低声道:“薛师留宿山斋院,入宫为冬官事。”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心生疑窦,难不成薛怀义这家伙居然跟关陇勋贵们搞在一起,漏夜入宫是急公好义要搭救苏干?

    正思忖之际,他见上官婉儿俏脸向南转去,美眸遥望南面明堂上方那振翅的铁凤,心中很快便了然。

    原来是他把事情想深刻了,薛怀义几次作为督造使、监督朝廷大的工事营建,而这些工程名义上的主管单位都是工部冬官。

    如今担任冬官尚书的苏干被来俊臣这条疯狗咬住,薛怀义大概是担心在督造工程的过程中一些黑料被翻出来,所以才深夜入宫。

    他对上官婉儿略作点头,然后趋行入殿,看到他奶奶正以手支额坐在殿中,便膝行入前小声道:“臣惭愧,既领北门宿卫之职,却不能将事了于职内,深夜惊扰陛下,实在有罪。”

    武则天似乎真的疲倦得不得了,待到李潼讲完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垂眼望向他,语调有些低沉道:“罪不在你,无谓承错。怀义习惯简慢,逾越宫规,是该训责一番。但你手刃他的徒众,行事也稍失分寸。且不说你天家贵胄,不与匹夫竞勇。他有佛缘佛眷加身,这样的人不好裂目望之、意气恶之……”

    李潼听到这话顿觉有些无语,但一时间竟也无从反驳。别的不说,单单几次塞上郊游,这家伙能全须全尾的招摇凯旋,也真的是让人无从解释。

    有时候李潼甚至在想这家伙究竟是不是突厥安插过来的高级卧底,为啥每次薛怀义出兵,都要望风而逃。

    当然,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解释,突厥本就死灰复燃,本身实力与早年全胜时便不可同日而语。而薛怀义每次出兵都是大军开拔,眼下的突厥打打秋风还可以,但真要上升到国运之战,那也是怵得很。

    但在他奶奶看来,那就是另一番感受了,几次对外用兵,也不是没有良选将佐,但真正能令举国振奋的大胜却实在不多。倒是人人都看不起的薛怀义,每次即便没有惊喜,但也不会让人太失望,仿佛上天赐给她的一个福将,让她能在对外征战方面保留一份体面。

    “臣与薛师,本有故谊,薛师品性如何,臣自有知。正因福缘随身、眷顾深厚,薛师少历困厄,言行不拘小节。薛师心迹,或还可夸皎直无隐,但其身周拥从徒众,实在很难一一审察。恐薛师为奸人邪计误导,失于敏察,或辜负这一份世人称羡的福缘眷顾。”

    李潼也不想向他奶奶破除什么迷信,只是顺着话语继续说道。

    武则天闻言后便也微微点头,而后说道:“暂且将这法师留在禁中,白马寺所聚僧徒且都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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