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所谓家宴,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表面上看来还算是其乐融融,闲话家常,戏弄才艺。

    直至夜色渐浓,九洲池潮气随风卷入殿中,武则天才起身离殿,殿外早有羽林军并千骑将士于此等候,护从圣皇陛下返回大内寝殿,武氏诸王也都悉数出宫,至于家眷们当然还是留了下来。

    这一夜,李潼又回到玄武城坐堂值宿,无论做不做事,起码混个脸熟。人事混熟之后,才好着手搞点小动作。

    清晨换班后,李潼也没有再回曜仪城,直接前往禁中仁智院好好休息一下。

    再次醒来时,时间已经又到了午后,李潼走出房间,先向娘娘房氏请安,自家两个娘子也在堂中做伴。

    闲坐片刻,李潼看看室外阳光明媚,便忍不住笑语道:“仲夏时节,正是禁苑风光最美,久坐不免筋骨疲乏,让我陪娘娘绕池闲游,观景怡神?”

    房氏还未答话,今天才跟随太平公主入宫的李幼娘已经雀跃起来,连连拍手道:“好啊,好啊!早年我就想入湖池游玩,娘娘只是不准,如今可没了什么人事刁难,正该游玩尽兴!”

    房氏嗔望李幼娘一眼,只是摆手道:“你们少年男女游玩还得个热闹,我就不强随扰兴了。”

    李潼又劝几句,房氏只是摇头,他对此也颇感无奈。

    其实他这个嫡母年纪还未满四十,在后世正是专注享受生活同时又不失好奇心的年纪,但却一副深居简出老干部的做派,哪怕如今处境已经大有好转,也只是恬然安居,对一切玩乐事物都没有什么兴趣,除了在儿女面前还有亲和,对整个世道都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

    于是他也只能携着娇妻美婢还有一个吵闹得不得了的李幼娘,离开了仁智院,往九洲池畔行去。

    得知代王等将要出游,女官徐氏早已经让人安排好游船停在岸边,当听到代王邀请登船,她则有些局促的摆手道:“游船精美、人物如画,妾这拙人俗质,就不登船作扰、败坏景致了。”

    九洲池规模宏大,景物也都大有可观,当船驶入池中,真的就像是身在风景画卷中,凉风习习,带着荷花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李潼闲坐游舫窗边的绳床,望着窗外水波流动、荷花满塘的美景,心神也颇为放松,突然回想旧事,指着侍立一侧的韦团儿笑语道:“旧年初见韦娘子,娘子还临池感慨时令有违、不能胜赏景致。今日偷闲游赏,才觉娘子这番感慨也是颇有道理。”

    韦团儿闻言后,俏脸便有几分羞红,垂首道:“殿下竟还记得这些故事?”

    李潼叹息一声,示意韦团儿近席来坐,望着那张美艳灼人的脸庞,笑语道:“当时少年懵懂,所历人事本就不多,娘子解囊推赠,让人记忆犹新啊。”

    “妾、妾当时真是孟浪,只是、只是乍见殿下,心思迷乱,觉得总要做些什么,才不虚此行。”

    回想旧事,韦团儿眼波中情意更浓,手捧李潼垂在绳床一侧的衣带,低声道:“但妾也不悔旧事,若非当时的一刹胆壮,至今也只是一个行走宫中的麻木婢子,哪有后事诸种,让人牵挂、让人不舍……”

    看到那俏目中炽热的情谊,李潼也是大生感触,正待垂首说话,李幼娘的声音又在船舱外响起:“阿兄,你家娘子夸言,她能潜游绕池往来,我真是不信!你信不信?”

    李潼自绳床上站起来,拍拍同样跟随起身的韦团儿香肩,然后步出游舫,看到自家娘子们正并坐在船板低处,袜履未脱,就这么将两腿浸入池水中,自有一份欢趣盎然。

    他走过去也坐在了甲板上,学着几个娘子将腿伸入池水中,并笑道:“若说别的,还要观摩。但若说这个,你这娘子还真是井底之蛙,不见能者。”

    唐灵舒究竟是怎样出现在王邸中,除了郑金并房太妃等寥寥几人,余者全都不知。而真正亲眼见过这娘子异能的,则唯有李潼与郑金。

    听到夫郎也为自己作证,唐灵舒自是一脸得意,撩水拍着李幼娘脸蛋嬉笑道:“殿下说得对,你就是个井底之蛙!”

    “我才不是蛙,我要是蛙,那我也……是了,嫂子你才是蛙,你要不是蛙,哪有这种异能!你是一个青皮蛤蟆,被我阿兄从园池里抓捕上来!”

    李幼娘一脸不忿,撩水回泼,却没想到无心之言说出真相,唐灵舒听到这话,脸上笑容顿时一僵,有些尴尬的瞥了一眼李潼,又看了看坐在另一侧的王妃,低头不再戏闹。

    李幼娘见她这样子,还道自己戏言过重,眼睛滴流一转,捂脸干嚎道:“只需你们夫妻取笑我,不许我说你们!嫂子就是一个大蛤蟆,不是青皮蛤蟆,是又白又嫩的脂**蟆,所以阿兄见到你,打捞起来就往舍中藏!”

    她不说话回补还好,这一说唐灵舒更加羞不可当,白眼扫了李潼一眼,转身疾行便冲回了船舱中。李潼也皱眉盯着李幼娘,见这娘子只是一脸的茫然无措状,这才松一口气,抬手给了她一脑崩儿。

    “我是说错了什么?阿兄,你家娘子怎么这么怪异?”

    李幼娘推了李潼一把,见阿兄也不作答,便也闷头洗水。但是过了一会儿,还是站起来走回船舱,一边走一边喊叫道:“嫂子,我不恼你,咱们来钓鱼啊!”

    不多久,船舱中便又响起两人嬉笑声。

    郑文茵听着船舱里的动静,不乏羡慕道:“唐娘子跟幼娘可真是情谊深厚。”

    李潼在甲板上挪了一挪,靠近王妃,微笑道:“这两人都是率性,常年作伴,就是如此了。闲来戏闹时,有几分目中无人。王妃如果不惯这样的相处,让她们收敛些!”

    “怎么会?家人就是这样相处,才是有情滋味!入门以前,只道王府贵邸,定是门规肃穆,才只敢作庄重姿态。其实家居乡野里,虽然没有耕织的劳累,但闲情琐事也不少,哪有太多精神动静端庄。”

    郑文茵抬起浸在水中的丝履,看着水珠滴落,小脸上也颇有回味:“家中也有弟、妹嬉闹,有时让人烦躁,有时让人开怀。但如果久时不见,又让人牵挂想念。”

    “既如此,等到过了这段时间,归家之后,大可以将亲人接入邸中,闲时作伴。”

    李潼闻言后便又说道,他本以为王妃出身名门,该是庄重得让人不敢怠慢,但相处下来,倒觉得能够和蔼就俗,譬如眼前,也会趁趣戏水,无论是不是迁就,总之相处起来还让人感觉随和。

    郑文茵听到这话,眸光先是一亮,片刻后则摇头道:“还是不要了,妾若思亲念笃,可以归家探望。邸中人事新就,若把家人接来,散漫相处、状似亲昵,不免就忽略了邸中别人感受。”

    “王妃设想周全,但家人相处,也不必这么心累。只要人情渐深,心里总能有包容迁就的尺度。”

    李潼拍拍王妃素手,笑着说道。

    “昨夜宴中,殿下已经那样高赞妾的妇功,妾当然要更加用心,才能让殿下免于虚言自夸啊!人后且留三分随性,人前还是要端庄十足。如果不能谨慎周全,如何过问诸王家事?”

    郑文茵转头望着殿下侧脸,并又笑道:“昨日圣驾未临之前,诸王家人远处围观指点,想是窃议妾何能入侍名王?有了陛下的授意,有了殿下的称许,妾自有底气,让诸闲庭妇人知妾何以能得此番荣幸!”

    李潼闻言后倒是一乐,他昨夜殿中一通秀恩爱,正是想借他奶奶话语,留下一个干涉诸王家事的由头,虽然没有跟王妃提前沟通,但彼此配合却好。此际再听王妃说得这样分明,更觉得这娘子颇具内慧。

    既然王妃是有这种见识,李潼索性将心事稍作分享:“外朝人事,诡谲复杂,凡在朝之人都疲于应对。方今这个世道,公私人事都不简单,宗家私情更是如此。

    此番陛下将诸家召入禁中暂居,是希望能繁事化简,不要让宗家之内的闲情纠纷干扰到外朝局面。所以抬举王妃,用心也在于此,就算之后遇到什么情事的纠纷,王妃大不必委曲求全,大气做事,即便不奏陛下,你夫郎也非人能轻侮!”

    郑文茵反手回扣李潼手指,点头道:“妾明白,一定不让殿下失望,不会轻堕我家威仪!”

    讲到这里,她又回望一眼站在稍远处的韦团儿,并低声道:“昨日几家群聚,妾等与雍王妃颇受孤立,雍王妃戏言,雍王几番请纳侍婢,观此情势倒不能说雍王色心沉迷,也是不想我家人事孤单啊。殿下若有此意,妾也能有体会。”

    李潼闻言后不免哑然,片刻后干笑道:“王妃会不会钓鱼?要不要我来教你?”

    郑文茵见状则抿嘴一笑,转又说道:“妾近日探问事中相关,才知能够良缘幸成,宫中上官内应制助事颇深。听说这位上官应制困于访问宫外故亲,殿下事外闲时能不能帮妾稍作回报?”

    “有这事?”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说道:“小事而已,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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